书城文化渠家大院主人渠仁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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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乱世流离

1937年秋,日寇入侵山西,逼近祁县,57岁的渠仁甫只得率领全家外出逃难,至于逃到哪里,却没有既定目标。只能随时局的发展且走且看。10月24日晚,渠仁甫率全家及长裕川的四位同仁,由祁县乘火车出发南下。火车到介休后,渠仁甫的小儿子哭闹不休,无奈之下只好兵分两路,渠仁甫等由长子渠川祜护送返回祁县,儿媳携长孙等继续南下,在运城等候。渠川祜与妻儿汇合后,由运城到平陆县茅津渡,坐木船过黄河,然后再坐火车到西安。

阴历10月初,就在日寇进祁县城的前一天,渠仁甫再次率领剩余的5位家人和妻兄刘绩甫、侄刘显东两人南下。此时,火车已不通车,只得雇驴车走。行数日后,才到平陆县茅津渡,过黄河,抵西安,与先期到达的长子、长媳一行会合。在西安停留近20来天后,感到也不是久留之地,渠仁甫便决定继续南下。阴历11月初,一行十七八人又经郑州到汉口。在汉口休息数日,准备坐船入川。因船票有限,于是分批坐船经宜昌、万县,再到重庆,最后到达成都。在万县时不满1岁的长孙渠荣在船上患严重腹泻,几乎夭折,为此他们不得不在万县多停留一些日子。全家在成都会合时已是腊月,3个多月的逃难生活,使他们吃尽了苦头。到成都后,渠仁甫一家与“长裕川”成都分号合住一处院子。为了安全起见,1939年春天,渠仁甫又率全家到四川灌县避乱。然而,灌县也不太平,日机也时常前去轰炸。在1942年冬天,渠仁甫一家才又返到成都。

在灌县期间,渠仁甫一家迭遭不幸,1940年7月17日,渠仁甫年仅5岁的小儿子因为感冒发烧引起抽风而夭折。而后,夫人乔氏因极度悲伤,导致神经错乱,于1940年6月9日病故。受此打击,渠仁甫的母亲段老夫人也于1940年7月23日病故。在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情况下,渠仁甫三位亲人相继病故,故而渠仁甫的心中悲痛异常,好似“百忧煎”。此前,儿子尚在昆明西南联大上学,渠仁甫的身边只有12岁的女儿渠川馥,女儿便成为他当时唯一的安慰和寄托。1941年正月,渠仁甫看着女儿刚照的相片,心中无限感慨,在照片背面作诗一首,聊以自慰,诗文曰:“性情灵,笑貌憨,活泼天真最烂漫。晨起则诵诗,日午兼学算,读书造句识非暗。年来我心百忧煎,听汝一言愁怀散。无聊晚景莫可娱,有汝足慰痴老汉。”落款是“辛巳正月廿一日,忍翁题”。

祁县的情况更加糟糕,1937年11月9日,日军铁蹄踏入祁县,渠家大院成为日军司令部。日军进驻后,对贵重物品大肆掠夺,渠仁甫收藏的名贵书画被抢劫一空。后来祁县“长裕川”、“书业诚”的同仁,趁日本兵外出扫荡之际,抢运出一部分书籍、物品,存放在“书业诚”书店库房内。在日寇占领祁县的8年中,渠家大院被洗劫一空,损失无法统计。

祁县“长裕川”茶庄总号也遭到同样的厄运。日军发现这个院子墙高院深,大门一关,俨然一座城堡,十分安全,便将其占领。不久,日军又在南院东厢房修澡塘。洗澡水就地排放,时间一长,致使南楼地基下陷,东边第二间顶柱的基础下陷将近一尺,连带着把二楼前檐围栏变成了真的“危栏”,但日本兵管住不管修,掌柜、伙友们光着急,也没办法。

1945年春夏间,日军神谷特务队进驻“长裕川”。为躲避美国飞机轰炸,便在“长裕川”北院挖防空洞。不料一下子挖出了3个大瓮和一口大鱼缸,打开石板盖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元宝,总计白银40万两,悉数被日军装箱运往日本。半年多后,消息才辗转传到成都,渠仁甫十分悲愤,仰天长叹。稍后,各地商号也陆续传来消息,均有不同损失,仅太原“诚记茶号”一处就损失数千元。

从1937年10月逃离祁县至1942年底,这5年使渠仁甫的人生发生了骤变,从商业兴旺、办学斐然、理想实现的黄金时期,骤然间成了家乡沦陷、颠沛流离、艰辛万苦、担惊受怕、亲人去世、理想破灭、事业摧残、财产损失、返乡无望,但自己又无力扭转时局,十分无奈,心情极度悲愤惆怅。这5年是他一生中最不幸、最不安定、受打击最大、最黑暗的时期。

日寇侵略,国土沦陷,给他造成如此沉重的打击,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甚至会被摧垮。但他从打击、悲愤、惆怅、无奈中,逐渐学会了一个“忍”字,并喜爱上了“忍夫”这个别号,时刻以“忍夫”提醒自己、告诫自己、鼓励自己,心被刀扎,心在流血,也能不动声色地忍下来,顽强地活下去。从此,他在文抄、书法等写作时,多用“忍夫”这个别名落款。

1941年12月7日,日寇偷袭珍珠港,陷入太平洋战争的泥潭中,中国西南大后方战事稍有缓和。1942年,渠仁甫返回成都后,生活稍微安定一些。在成都他住在狮子巷75号,这是一座带西式风味的三进式院子,成都“长裕川”商号在一进门的南院,中院除客厅外,为子、媳、女儿、孙子以及逃难到成都的亲戚等居住,后院较小又阴暗,不住人,作库房用。中院西侧还有一偏院,他则住在偏院的正房,妻兄刘绩甫住他对面的南房。西偏院环境幽静,正房西侧墙根底有一排小竹林,院中间西侧有个用石板砌的大鱼缸,缸中间还有假山。院中间呈正方形,种有四颗南方观赏树木,北边一颗是玉兰树、一颗是腊梅树,南边两颗都是桂花树,其余空间则长满了秋海棠。每年春天,大朵的玉兰花盛开;秋天,桂花香满院;冬季,黄色的腊梅绽开,香气袭人。

在成都期间,因为言语不通、习惯不同,渠仁甫基本上不与当地人来往。当时在成都的山西人大都是商人或官僚,渠仁甫与他们又气味不投,故很少出大门,甚至连他住的小院也不出,每日只是看古书,写毛笔字,或教女儿和孙子读书,心情十分沉闷。

他住的房间很简单,门的两旁各有一扇玻璃窗,东窗下有一书桌,是他看书写字和教孙子念书的地方。房间后墙中间靠墙置一方桌,是两个孙子念书、写字的地方。靠西墙有一张带蚊帐的木床,是渠仁甫睡觉的地方。

从1942年到1951年,这9年间他大约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时间用来读古书和写毛笔字,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时间用来教女儿或孙子念书,百分之十左右的时间用来与各地商号的掌柜谈事务,或接待其他客人。

他从小就喜读书,一生最大的乐趣是“学而时习之”,逃难到四川后他的心情极度惆怅,唯一的办法是从看书中寻求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或看古书,或写毛笔字,逢年过节也不例外。他写字特别认真,写好后自己用针线装订成册。虽几经战乱、迁徙,我们仍可看到他抄录欧阳永叔、苏子瞻、柳子厚、王介夫、苏明允等人文章的《古文便习》6册,抄录《荀子》、《札记》、《读庄管见》、《读诗经新义》、《历代石金考》、《浪口村随笔》等文章的《四不若斋杂录》7册,抄录樊山、书衡、古凤、陈新佐、三石、梅泉、孙雄等人诗篇的《文艺丛钞》2册,以及《四不若斋杂钞》1册,《清晖说诗》1册,《阳明先生语录节抄》1册,共约四五十万字。这些是他在成都生活的最好写照。

在逃难四川的14年中,渠仁甫无日不思返乡。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渠仁甫欣喜若狂,立即赋诗一首,并令家人买来鞭炮,尽情燃放。然而,由于局势不稳,交通不便,问到故乡之事一时难以成行,后又风闻阎锡山在山西搞兵农合一、平民经济、三自传训等欺诈民众的经济、政治活动,渠仁甫不敢贸然行动,只得等待观察。然而,等来的却是蒋介石发动内战。当时,战火连天,交通中断,渠仁甫仰天长叹,返乡又成无望,只得又在读书写字中煎熬度日。

1946年,蒋介石一意孤行,先后杀害了反对内战的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闻一多先生,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抗议和声讨。当时四川大学的爱国师生为了抗议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罪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渠川祜在太原平民中学的同学、山西襄汾人曹锡光,也在成都,时任四川大学农业系教授,平时来往频繁。曹锡光与四川大学的师生们为悼念李公朴、闻一多先生,就拟了一副挽联,特来请渠仁甫书写。渠仁甫虽终日写字,修身养性,却从不为别人书写,但这次例外。

1949年,解放战争节节胜利,汉口解放,汉口“长裕川”却与成都失去联系,他唯一依靠的经济来源断绝。无奈之下,渠仁甫只得挂牌行医,以维持全家生计。后半年,成都的中学校也停课,儿子本在成都西北中学任教,此时也赋闲在家。两个孙子则在门口摆起了小摊,卖儿童小食品和玩具。纵观渠仁甫一生,从未如此拮据。同年12月,成都解放。1950年,全国邮电、信件恢复畅通,渠仁甫一方面与太原“书业诚”联系,询问解放后的经营情况;一方面令子渠川祜与竞新小学同学、太原文教局局长武汝扬联系回太原后的工作问题。武汝扬得知校董回乡,表示欢迎并积极支持,还答应安排工作和解决子女的就学等问题。于是,渠仁甫便开始了返乡的准备工作。

1951年初,曹锡光赴陕西武功西北农业大学任教,渠仁甫甚为感慨,特作诗《送曹锡光赴武功》一首相赠:“孰意蚕丛地,羁栖十四年。因君将阔别,感我尚留连。去览关中胜,还嫌蜀徼偏。怱怱分袂后,宁待雁书传。蔼蔼春风路,悲歌送尔行。同为羁旅士,更话别离情。屡辱丹青贶,频闻笑语倾。他年相会处,应不在蓉城。”该诗既表达了离别之情,又流露出自己对家乡的思念。

由于四川还没有火车,回山西需坐四五天长途汽车,穿越秦岭山脉,走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之路,到陕西宝鸡后,再换乘火车。1951年5月,渠仁甫终于回到了阔别14年之久的家乡,并从此结束了流浪他乡的生活。

在四川的14年,是渠仁甫一生中最为沉闷、最难煎熬的14年。14年间,山河破碎,亲人丧亡,内外交困。然而,他终于坚持了下来,并迎来了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