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环境与人类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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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隐藏在现代语义结构中的人类中心主义

彭小凡 吴建平

1 问题的提出

环境心理学家发现,人们对自然的基本态度(如“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决定了人们对环境的知觉、认识和评价。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对周围自然有着不同的态度。对于现在已经成为全世界共识的环境问题,人类之前对自然的偏颇态度即长久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是其主要原因。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直接影响表现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转变。罗马俱乐部曾认为,价值观是导致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关键,价值观的改变是人类走出目前困境的关键因素。人类中心主义作为一种价值和价值尺度,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原点和道德评价的依据,使人类成为价值判断的唯一主体。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下,自然成为人类能动力中的一个劳动工具和征服对象,居于人类的下位。

早在希腊时期就已经出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萌芽,哲学家罗泰格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文艺复兴前期,基督教盛行的时代,尽管《圣经》中也有支持人类中心主义的言语,如“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种行动的活物”(《创世纪》)。但是这一切都被归为上帝所有,而且有限的生产力限制了人类的行动,人类仅能在思想上开始超越自然的统治。文艺复兴之后,膨胀的人类意识开始确立人类的中心地位。笛卡儿的主客二分第一次系统地将人类与自然对立起来,将人从自然的范畴里抽离出来。三次科技革命的飞跃让人类的能动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最终结果就是人类在实践层面开始超于自然的地位,通过对自然资源的掠取和生态环境的改造,用物质手段巩固了自己在自然界中的统治地位,人类中心主义至此发展到了顶峰。

由此可见,人类中心主义的本质是人类与自然关系上的转变,从一开始的弱势地位转变到今天的强势地位。在认知的层面上,正如卢风所指出的那样,人类中心主义表现为一种信念,即“认为人类在认识自然和征服自然方面原则上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人类认识和凭借科学所形成的科技力量是无往而不胜的”。在行为层面上,人类中心主义表现为人类对自然强烈的能动性,我们借助科技的力量,频频打破原有的生态平衡,根据人类的需要创造出各种产品。

语言作为记载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载体,同样也表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固有特征。笔者在归纳总结生态文明的定义时发现,大多生态文明的定义都是人类中心导向的。例如在2004年《生态文明论纲》中,对生态文明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述的:“生态文明,就是人类在某一地理区域中,建立起以物态平衡、生态平衡和心态平衡为基础的高度信息化的新的社会文明形态。”,使自然成为了我们照顾的对象。

这种现象不仅仅是一种用词习惯。根据索绪尔的语言结构理论,语言符号的意义取决于它所处的关系,句子的语义结构比单个的符号更加重要,我们这种人类主导的句义结构实际上是我们潜意识的一种体现。索绪尔指出,在每一个句子中都存在着一定的句段关系,而句段关系指的是话语中要素以语言的线条性为基础结成的关系。由此可见,当我们在进行语言表达的时候,要表达的观念唤起的不是一个形式,而是整个潜在的系统。人们在说一句话时,联想集合和句段类型都在起作用。

因此,通过分析句子结构,我们可以看到人类记忆中所储存的语义序列,进而反映出我们潜意识中所储藏的一些信息。当人们在句子中连接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时,常常以人类施动的为主:当我们在选择主语时,人类范畴的词汇占据了绝大部分,作为发出动作的一方,而自然范畴的词汇多出现在宾语的位置,作为动作的承受者。从语义结构来看,相对于自然,人类多占据主动,让自然作为我们的影响对象。由此笔者假设:在我们潜意识所储存的序列中,人类多作为动作的发出者,居上位,自然居下位,成为动作的承受者,自然的能动性在人类意识中受到了贬低。为了验证这种现象,笔者设计了一个语义结构的投射测验,探索人们潜意识中自然与人类的关系特点。

2 方法

2.1 被试

108 名被试均来自北京高校的本科生(56女,52男),年龄从18—22岁,所有被试均具备优秀的语言能力,可以胜任造句任务。实验后都给予一定报酬。其中一部分被试被定义为亲自然组,多来自山诺、绿脉、爱心等类似的社团,参与过与绿色或环保有关的活动,剩下的被试定义为普通组。

2.2 实验材料

实验共包括九个造句题目,每句都会给被试一对线索词,要求被试利用它造一个句子(主谓宾是最基本的成分,但不对更加复杂的句义结构加以限制),一个线索词作主语,另一个作宾语。在每一对线索词中,一个是人类范畴的词汇,一个是自然范畴的词汇。人类范畴的词汇从意义内涵的大小上分为低、中、高三个等级,低等级的有李煜(虚构的人名)、杨磊(虚构的人名)、小陈(虚构的人名);中等级的有我们、他们、这些人;高等级的有所有人、人类、全世界的人。自然范畴的词汇从意义内涵的大小上分为低、中、高三个等级,低等级的有一只狗、一块石头、一棵桃树;中等级的有一群大雁、湖泊、树林;高等级的有大地、天空、大海。测验方式(造句)经过林业大学心理学专家分析,属于投射的方式,所测内容是潜意识层面的内容。所有词汇均经过心理学专家和生态文明专家的分析讨论,保证所有线索词既能代表自然界的各个层次,也是人们常常接触使用的词汇,不会对造句造成困难。

2.3 测试设计

实验为1(测试的内容)×2(被试的种类)的被试间设计。线索词组合方式为3×3,共9对,每一个内涵等级的词都与其他等级的词相互配对呈现。在呈现线索词汇时,5个把自然词汇排在前面,4个是把人类词汇排在前面,避免启动效应对被试的影响。

由主试向被试发放问卷。主试与被试均未被告知测试的目的和方式,属于双盲实验。主试会在造句前明确要求,确保被试将线索词作为主语和宾语使用,而不是作为定语或状语,避免影响实验的计分。

2.4 测试结果中的几个概念界定

(1)施动:施动意为发出动作,实施动作,如“攻击”、“照顾”。

(2)施动者:施动者指发出动作的一方,如“他们领养一只狗”,“他们”一词就是句子的施动者。如果出现被动句,如“小明被狗咬了”,则“狗”被定义为施动者,实施“咬”这个动作。

2.5 测试结果统计方式

在被试造句完毕之后,回收试卷并对造句情况进行计分统计。计分方式分两种,一种为语义得分,另一种为施动次数得分。

语义得分是结合线索词范畴等级的一种计分方式。语义计分有两个维度:人类维度和自然维度,并按照以下方式进行:同级之间的词汇造句时,施动的一方记1分(如“我们砍伐树林”,记人类1分、“树林环绕着我们”,记自然1分)。不同等级之间,若是高等级对低等级施动(如“所有人都欺负这只狗”,人类记1分,“大海淹没了小陈”,自然记1分),高等级一方记1分,若是低等级对高等级施动,则根据等级差距计分,低级施动中等级,中等级施动高等级,施动一方记2分;低等级施动高等级,施动一方记3分(如“杨磊搅动湖泊”,低等级施动中等级,人类记2分,“小陈喜爱大海”,低等级施动高等级,人类记3分,反之自然对人类高等级词汇施动也是如此计分)。每一维度的最高得分为13分,最低分为0分。此得分称之为语言得分。

施动次数得分是记录自然和人类这两个维度的线索词作为施动者次数的一种计分方式,按照以下方式进行:不考虑线索词范畴等级上的差异,只看一个句子中谁是施动者。如在“树林环绕着我们”中,树林是施动者,因此该被试测试结果中的自然维度计1分。此计分方式仅统计两个维度作为施动者的次数,最高分为9分,最低分为0分。

最终每个被试的测试结果由4部分组成:人类语义得分,人类施动次数得分,自然语义得分,自然施动次数得分。

2.6 测验结果的逻辑基础

实验假设,根据逻辑分布,自然与人类的词汇均有同等的机会可以作为施动者去影响另一方,两者语义得分和施动次数都应该差异很小。但由于我们潜意识中所储存的语义结构的定式,自然和人类的得分可能出现较大差异,优势一方(多作为施动者)会更多影响另一方(多作为受动者),表现出能动力上的优越,体现出一种地位上的差异。同时,不同群体(普通群体和亲自然群体)由于对自然态度的可能差异,得分情况也会出现一定的差异。

3 结果

对获得的数据采用SPSS16.0统计测试计分结果。在分析数据时,剔除不符合指导语要求造句的被试,最后保留88名被试,其中男生46名、女生42名。

3.1 总体得分分布

总体得分上分为语义结构得分和施动次数得分。语义结构得分按照上述计分原则,最后相加得到,并分为人类语义得分和自然语义得分;施动次数得分只统计两个维度分别作为施动者词汇的次数,分为人类施动次数和自然施动次数。

由此可见,人类维度和自然维度在语义得分和施动次数上都存在显著差异。在语义计分方面,被试在人类维度和自然维度的得分离散程度差异很小(SD基本相等),但是分值分布区域差异明显,表现出明显的对人类语义的偏向;在频次计分方面,被试在人类维度和自然维度的得分分散程度同样差异很小(SD基本相同),但是次数分布差异十分明显,以人类施动为主。

3.2 普通群体和亲自然群体的得分分布

对被试总体中的普通组和亲自然组进行得分比较。

普通组和亲自然组在语义得分上进行独体样本t检验,两者得分在人类维度上差异显著(t=4.991,df=86,p=0.000),自然维度上得分没有达到显著差异(t=-1.947,df=86,p=0.055)。普通组和亲自然组在施动次数上得分进行独体样本t检验,两者的得分在人类维度上差异显著(t=4.170,df=86,p=0.000),在自然维度上的差异也显著(t=4.142,df=86,p=0.000)。在普通组中,人类语义得分显著高于自然语义得分(t=15.368,df=71,p=0.000),人类施动次数也显著高于自然施动次数(t=17.179,df=71,p=0.000)。在亲自然组中,人类语义得分高于自然得分,但不显著,人类施动次数高于自然施动次数,但不显著。由此可见,普通组和亲自然组在测试表现上存在明显差异。

4 讨论

从测试结果来看,在我们潜意识中所储存的语义结构中,当涉及人类与自然的时候,我们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人类施动的现象。当人类与自然要出现在同一个句子的线性结构中时,对于施动者,我们多会联想到人类词汇,对于动作的承受对象,我们多会选择自然词汇。这表明:在潜意识中,我们的语言实际上仍把人类的价值摆在了自然价值的上面,把人类作为更强势的价值来影响自然。人类中心主义并不仅仅会表现在文字的表面意思上,同样也隐含在句子的结构里。

尽管人类中心主义起源于西方的文明,但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同样也有相应的发展。在文言文时期,中国的语义结构中的人类中心现象并不明显。这一方面表现为文言文中有明显省略人作主语的习惯,句式十分精简。很多时候,句子只有动词和施动对象,主谓宾结构较少,这是由文言文本身的语言特点所决定的。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在很多谈论自然规律的国学典籍中,如《道德经》、《易经》,书中语言常把表达自然、天道的词汇作为主语,如“坤厚载物,德合无疆”,“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整体而言,在这个时期,人类对自然的态度以敬畏和顺从为主,并把它融入封建阶级制度中去。然而在白话文兴起之后,我们的语言文字开始融入西方语言的结构特点,主谓宾句式明显增多。封建制度的推翻,革命热情的高涨让人性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中国也开始进入一种彰显人道价值的科学时代,最终随着科技飞速发展奠定了现在中文语境中所隐藏的人类中心主义。

亲自然组和普通组比较后的结果表明,随着现在环保意识的提高,一部分人潜意识中与自然的关系也逐渐发生改变。那些环保意识比较高、重视自然利益的群体,在潜意识中也会增加自然的分量。这可能一方面是由于作为亲自然群体,如社会上的环保人士和相关社团,会更多地接触到环境污染、自然灾害等方面的信息,在看到人类对自然破坏的同时,也大量接受了自然反过来对于人类的不利影响。对于这些信息的关注会在潜移默化中增加自然在该群体潜意识中的能动性,因此亲自然群体会比普通人群更加了解自然对人类的影响能力,从而在潜意识中也会比普通群体更偏向自然。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亲自然群体更加热爱自然,感激自然,和普通人相比,亲自然群体在潜意识中更强烈地表现出自然与人类施与受的关系。他们对自然的喜爱和向往把自然与母亲的形象联系起来,让他们更加重视自然的价值。

5 总结

5.1 结论

现在我们所熟悉的语境在表层的具体信息上已经开始向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向转变,但是深层的语义结构仍然以人类为中心,在潜意识上继续阻碍我们与自然的平等关系。

具有较高环保意识的人群已经开始在潜意识层面提高了自然的重要性,但仍未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人类的价值仍然高于自然。

5.2 研究中的不足与完善的建议

在本次试验中,被试的群体仅限于具有良好语言能力的大学生群体,后续的研究可以拓展被试选取的年龄阶层。

在区分亲自然组和普通组上,由于实施测试条件的限制,亲自然组的被试少于普通组被试,难以保证两个群体的人数相等。在后续的研究中,可以增加亲自然的被试个数。

在此次测验中,亲自然组主要根据学生的社团来进行划分和挑选,因此后续研究也可以进一步充实亲自然组被试的构成,把社会上的环保群体和其他相关团体也纳入测试的设计之中。

5.3 启示

生态文明作为一个全新的文明被提出以后,一直受到学术界的热烈讨论。保护环境维持生态平衡也已经成为各个国家的主要议程。这一切的核心就在于如何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让人类从以前的人类中心主义中走出来。生态学家认为,这种关系的建立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人与自然必须具备“同类”关系,因为只有把自然作为人的同类,人才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它;二是人与自然必须具有共同的价值基础,因为“同类”关系的形成,所依据的就是共同的价值基础,即“价值同源”或“价值同根”。要做到“同类”和“共同价值基础”,我们必须真正把自然的价值和人类的价值摆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只在表层意思上宣传破坏环境的危害和维持生态的重要性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在潜意识上调整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不仅改变我们的行为,也改变我们内在的态度。

因此笔者建议,在进行信息传播的时候,人类应该加重自然的能动地位。在同时涉及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句子中,多以自然作为施动者,提高人们潜意识中自然的地位,比如“现在森林已经要求我们停止砍伐作业”,“现在的环境正在限制我们的活动范围”。通过在语义结构上提高自然的地位,加速我们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建立,更加有效地解决生态危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