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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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鬼话(2)

这个故事里的鬼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超常神力,如果将其身份置换为民间学艺男徒,那故事就不再是神奇或有趣的了。民间制刀者的艰辛借助鬼求人间之女的故事,得以形象地展示。而这个故事里的鬼,在日本民间故事里的鬼形象中,要算是一种任劳任怨的善鬼。

三、鬼退治

有鬼的故事,就会有驱鬼除鬼的故事。日本汉字中的“退治”,即指消灭、除掉的意思。因为有人鬼之斗,所以这一类故事往往较有意思。

鬼退治故事有两种类型很具代表性。一种是将除鬼英雄与某些真实人物联系在一起。这些人物或者是当地的英雄人物,拥有一些特长,比如气力过人、或者剑术刀法高超等等;或者是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除了能增强故事的可信度外(最早人们相信这确有其事),也有为英雄扬名的意思,张冠李戴的情形也较常见。另一种是运用集体智慧与鬼周旋,最后大获全胜。

驱鬼英雄中身份最高的是天皇。据说在古代,鸟取县沟口町东侧一座叫“鬼住山”的山上,住着一群携家带口的鬼,经常为难村里人。孝灵天皇(日本第七代天皇)知道后,亲自带兵来到这里。他让士兵们到“鬼住山”南面一座比“鬼住山”高一些的山上去,那座山上长着众多的矮竹,士兵们割了很多的竹叶,并在那里等待着。有一天,刮起了大风,堆积的竹叶都顺风飞到了“鬼住山”上。鬼的身体一被矮竹叶包住,就再也不能施展法术,只好投降了。投降后的鬼洗心革面,为村里尽了力,最终变成了善鬼。因为是村民的“守护鬼”,所以还被称为“福鬼”。

天皇到该地亲自驱鬼,既可以显示天皇的伟大,也是当地的一种荣耀,当地人作为一种历史来讲述,也情有可原。以植物驱鬼,应是一种民间信仰的产物。除了上文的矮竹叶外,桃符、菖蒲、艾蒿、菊花都是民间信奉的驱赶鬼邪之物。但以“樱石”驱鬼,则为日本独有。

古时的京都,有一段时间里,众鬼到处作乱,人人都心惊胆战。恰好一个行者路过,人们恳求他驱鬼。行者很可怜他们,就登上朝日山开始祈祷。第二十一天的时候,闪电落在一棵巨大的樱树上,樱树轰然倒地,树根处散乱着金色、银色和青色的石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石头的形状看上去象是樱花的花瓣。行者就将它们取名为“樱石”,并告诉当地人,可以用这些石头打鬼。于是,当众鬼再次出现时,人们在行者的“恶鬼啊,去吧”的祈祷声中,一齐把石头扔向众鬼。伴随着一声巨响,山裂成了两半,众鬼被一个个地吞进山去。从此,扰人的恶鬼不再出现。——以带有神力的石头驱鬼也许并不奇特,但石头有着樱花花瓣的形状却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就象撒灰的爷爷撒出满地的樱花一样,民间故事里的美尽管单纯,但依然能透露出对于美的追求与品味。

坂上田村麻吕原为平安初期大和朝廷征伐虾夷的大将军。虾夷是日本古代大和朝廷对东部、北部的土著居民的蔑称。此外,“鬼”也是对这些土著居民的另一种蔑称。这位声名威震四方的征夷大将军,所到之处必定受到人们的敬仰,于是他也就成了民间传说中治鬼的英雄。

高尾山上有个叫白石善五郎的人,他的女儿叫米子。米子长得很强壮,身高大约有六尺左右。附近一个很恐怖的夜叉鬼经常出来胡闹,白石善五郎不知道,夜叉鬼就掳走了米子当妻子。不久,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大龙丸。

因为夜叉鬼尽干坏事,不是欺负村里的男人,就是抢夺食物,村里人为此非常烦恼。正逢征伐虾夷的坂上田村麻吕路过这里,村长听说后,就将夜叉鬼的恶行告诉他,请求他讨伐夜叉鬼。于是,田村麻吕的士兵们就去攻打住在高尾山上的夜叉鬼一族。夜叉鬼虽然也善战,但很快就败下阵来,逃到了山顶。田村麻吕的箭是用老鹰的羽毛制成的,不仅飞得远而且威力大。夜叉鬼知道连山顶都保不住了,就把大龙丸夹在腋下,飞到别的山上去了。成了夜叉鬼妻子的米子不会飞,被箭射死。村里人埋葬了米子,从此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之后,米子出生的地方叫“女米鬼”,高尾山就叫“鹰的尾山”。

与田村麻吕驱鬼类同的,还有一种驱牛鬼的故事。据说这种鬼的身体为牛,头为鬼,故称牛鬼。这种怪物喜欢掳走老人和孩子当食物,恐慌的岛上居民纷纷抛家弃田逃走。最终,当地有名的武士、名弓手联合起来,以精湛的弓术射杀了牛鬼。

天皇与行者驱鬼,主要运用的是信仰与宗教的力量;田村麻吕等驱鬼,则是凭借了神箭、神力与勇猛。后者包含了较多的对于现实的描摹,尤其是田村麻吕驱鬼,这也许就是当时田村麻吕沿途征服某些扰民的山贼或者强盗的另一种记忆。不过,鬼会飞,并且在逃命之前不忘其儿,足见这样的鬼也有“人情味”。但是,对于与鬼为妻的人(广义而言,即为与异类的联姻),人们在付诸同情的时候,却也一再强调其异类身份。这在日本民间故事中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这种对身份的强调可能来源于日本古代明确的身份制度。皇族、贵族、庶民;士、农、工、商等,各各有别,等级分明。投射到人鬼交错、万物皆有精魂的故事里,人类与异类也就有了不可逾越的区别。

村民们以集体智慧斗鬼的故事里,鬼常常以一种滑稽的形象出现,故事因此妙趣横生——

在一个叫八幡的地方,住着一个老和尚。附近的深山里,有一个力气很大的鬼。鬼每天都到村里,糟蹋田里的作物,拜访和尚,用很多无理的难题刁难和尚。鬼还在老和尚的住所里放纵地喝酒,饱餐了一顿后,就在正殿把身子摊成“大”字,打着巨鼾睡去。老和尚很为难,就召集了村里有主意的人,商量如何惩治这个难缠的鬼。

第二天,人们赶在鬼到来之前割完了所有的田,并事先准备了给鬼吃的菜肴,把白色的石头切成小四方块,把竹根切成圈状。另外,也给老和尚准备了一份菜肴,用豆腐切成的小四方块和切成圈状的竹笋。

被蒙在鼓里的鬼,象往常一样,随着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来到老和尚的住处。鬼照旧很放肆地喝着酒,并要老和尚请客,老和尚端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菜肴。鬼一边掉着渣儿,一边干巴巴地咀嚼着,吃完了东西。老和尚装模做样地吃着豆腐和竹笋,一脸美味的表情。吃完后,老和尚问鬼:“怎么样?人的牙齿很牢固吧,不管多么硬的东西都能吃下去。不止如此,人还能让地面翻个个儿呢!”说完,老和尚指了指麦田的方向。鬼大吃一惊,昨天早上还见着的黄澄澄的麦穗都消失了,麦田成了一片黑土地。鬼想:人竟能让黄土地变成黑土地?真是比鬼还厉害,牙齿也那么牢固,如果太过张狂,可要倒霉了。吓坏了的鬼一溜烟地逃回深山,再也不敢来骚扰村民。

鬼吃人和鬼破坏作物的生长,是日本民间故事对于鬼的两大突出想象。相反,人死后化身为幽灵、侵犯人类的故事,更多地见诸于作家文学,在民间故事里反而并非突出的类型。也正因此,日本民间鬼故事的恐怖性并不高,日常气息反而浓厚。在民间的视野里,死亡是生存的第一威胁,收成不佳为生存的第二威胁,鬼形象正是这两大威胁的想象替代物。尤其是后一种,当人们把自然之害理解为妖魔鬼怪时,鬼退治故事实际上就是人与自然斗争的遗录。

四、鬼笑

“鬼笑”是一种具有浓郁的日本色彩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本的神话,从这样的故事里,也可以窥视到日本民间节日习俗里曾有的独特一幕。

一个财主的女儿出嫁的那一天,花轿正翻山越岭时,天空中突然出现的一片乌云笼罩着花轿。乌云中的魔鬼就在这时抢走了新娘。新娘的母亲发誓一定要找到女儿。母亲走遍了各地,一天晚上来到一座小庙里求宿。庙里的尼姑告诉她,她要找的姑娘被抓在河对面的鬼屋里,一群恶狗就守在河边,只有趁恶狗午睡时才能过河。河上的桥是算盘桥,桥上穿着很多的算盘珠子,过桥时必须注意不能踩在珠子上,不然就会摔死。第二天一早,母亲醒来以后,发现庙、尼姑等都不见了,周围是一片长满芦苇的荒野。而她头上枕着的,是一块已被风化了的年深日久的石碑。

母亲按照尼姑的指点,顺利地来到了鬼屋前,听到了熟悉的织布声,找到了女儿。为了不被魔鬼发现,女儿把母亲藏在石柜里。魔鬼回家后,马上闻到了生人的气息。魔鬼家的院子里有一株奇特的花,花是按照家中的人数开的。魔鬼看到开了三朵花,生气地问女子把人藏在什么地方。女子急中生智,说是自己怀了孕。魔鬼高兴极了,让侍从们杀了那些恶狗,并和侍从们一起喝酒庆祝。女子趁机把喝得烂醉的魔鬼锁在木柜里,和母亲一起逃跑。当她们在车库里商量坐万里车或者千里车逃走时,尼姑出现了,让她们坐船走。醒来的魔鬼率领侍从们来到河边,看见她们已经逃出很远,就命令侍从们喝干河里的水。河里的水渐渐地少了,母女俩坐的船也逐渐地向后退。就在她们将要绝望的时候,尼姑又出现在她们的面前,说道:“你们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赶快把裙子撩起来”。说完,尼姑就和母女俩一起,撩起了裙子。魔鬼和侍从们一看,笑得前俯后仰,喝进肚子里的水都吐了出来。母女二人终于得救了,当她们向尼姑致谢时,尼姑说:“我是原野上的一块石碑。请你们每年在我的旁边竖一块碑吧,这对我来说是最快慰的事了。”

鬼居住的地方依然被想象成水中的孤岛,但桥为算盘桥、花朵按照人数开放、魔鬼的车库里有万里车和千里车等,充满着活泼的想象力。尼姑是石碑精魂的化身的说法,实为民间信仰的产物。这种带着故事、作为民间文化传承的实体而存在的自然山川风物,构成了日本民间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一亭一桥,往往会因这些故事而拥有文化的内涵与长久的生命力,在这样的自然中漫步,就犹如穿行于一个文化的世界。

三个女性在船头一起撩起裙子,是最具戏剧性的一幕。这一场景既滑稽又不无猥亵的意味。从故事本身看,“撩裙子”是引发魔鬼和侍从们发笑的“利器”,其结果是母女二人成功脱逃。生殖器信仰是始自于原始人类的一种突出信仰,通常认为生殖器具备两种法力:确保作物丰产和驱邪治鬼。这种信仰曾长期存在于未开化民族和一些偏僻落后的农村里,文明社会视其为迷信,并将与之相关的活动一一取缔。明治时代之前,日本乡村里的一些庆祝作物丰产的节日活动中,被夸张化了的生殖器(包括男女两性)经常是其中的“主角”之一,人们或者将其放在显要的位置,抬着进行游街的活动,或者将其悬挂在表演者的身上,进行象征性的表演。明治之后,这些活动因有碍风化而被政府取缔。

“鬼笑”故事应是生殖器具有驱邪治鬼法力的观念的产物,在这一观念流行的时代,这种故事被人们认为是真实的。之后,随着智识的开化,鬼的存在与鬼的故事虽然不复真实,但也没有就此烟消云散。作为久远记忆的遗留产物,它在失去信仰功能的同时,也获得了另一种存在身份,即成为民间文学世界里独特的一种。

但是,在日本文化的背景下,仅仅将“鬼笑”故事理解为“驱邪治鬼”是不够的。因为“鬼笑”故事还有其神性身份的源头。《古事记》上卷的“天之岩户”里,有一则为人们所熟知的记载。[10](第14—15页)天照大神因其弟速须佐之男命大闹高天原,受到惊吓后就关闭了天之石屋的门,再也不出来。世界一片黑暗,恶神的声音象五月的苍蝇四处起哄,各种灾祸也随之而起。八百万的众神想尽各种办法,都不能使天照大神走出关闭的天之石屋。后来,女神天宇受卖命在石屋前,用天香山的蔓藤束住双袖,用葛藤当发髻,手里拿着一束竹叶,站在一个倒扣的空桶上,踏脚狂舞,并掏出乳房,解松裙带,露出阴部。众天神哈哈大笑,笑声使整个高天原都震动了。天照大神感到很奇怪,把石屋的门打开一条缝隙,问道:我躲了起来,到处一片黑暗,你们怎么还这么高兴?天宇受卖命回答:因为有比您更尊贵的神,所以我们高兴地唱歌跳舞。这时,两旁的两位神就把镜子举到她的面前,天照大神向门外跨出一步来看,隐藏在一边的神就把她拉了出来。另一位神则马上在天照大神的身后拉起一根草绳,说道:您再也不能回到里面去了。天照大神出了石屋,世界也恢复了光明。

女神天宇受卖命的“暴露舞蹈”,从表面上看不属驱邪治鬼的性质,这是众神的一场狂欢。其直接目的是引天照大神露面,但间接的后果其实也是驱逐因天照大神的躲藏而引发的灾难。同一种行为,于神可称之为狂欢;如果神降格为鬼,那便也成为驱邪治鬼的利器了。虽然人们现在常常运用这一记载,来说明神道信仰下的早期日本人自然放松的性态度。但是,也不可忽视它的仪式意义,不管是神笑,还是鬼笑,这都是一种正常秩序里的非正常状态。当然,这种以性作为娱乐大众的主题,最开始是用以娱神的,在民间节日里,它的主要意义是仪式的作用,有其特定的含义。当这样的含义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进展而渐渐淡化时,就出现了“鬼笑”的故事。神性与仪式的色彩随着鬼的发笑而脱落,滑稽被凸显,之中夹杂着一丝抹不去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