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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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民间笑话人物谱(1)

如果把作家文学称为“阳春白雪”,那民间笑话就是道地的“下里巴人”。日本民间流传着许多人们耳熟能详的有趣笑话,这些笑话中的人物既可以归结出几种固定的类型,又各具其独特的面孔。其中有些人物只要一被提起,几乎所有的听者都会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闪现出他们的形象,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据说,在听故事和讲故事是人们娱乐的主要方式之一的年代里,常常是谁都会讲上一两个,而且一个人讲述之后,其他人也能马上跟着讲。后来,笑话的内容还发展到儿童和异性在场时不能讲的程度。有的笑话起源于宗教,但绝大多数产生于健壮的年青人之中,并由他们发展、传播。[12](参看“说明”,第15页)

日本民间笑话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讲述人与动物之间的交往,另一类讲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两者的内容都取材于日常生活,前者常用拟人化手法,夸张手法则为两者所共用,并且往往是制造笑声的最佳武器。简洁、轻松,并带有浓郁的社会气息,以变形、夸张、漫画化的方式反映社会生活,是民间笑话的共性。作为底层民间文化的构成部分之一,本节描画的人物谱无疑也是一面了解日本民间风情的独特的“哈哈镜”。

一、愚笨的乡下人

日本是一个多山、海岸线很长的岛国,在大大小小的山谷、岛屿和海岬上,散布着许多非常孤立的小村落。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村里人要走出这些小村落决非易事。闭塞的环境使人们对外界知之甚少,在与外界的交往中,因无知而闹出了很多的笑话,日本国内把这些笑话统称为“愚笨的村话”。一般情况下,这类笑话里的主人公都有确切的居住地,比如肥后县的五箇、日向县的高千穗、福冈县的寒田、鸟取县的佐治谷、高井郡的秋山、关东地区枥木县的栗山、安房的增间等等地方,这些都是偏僻之地,故而也是产生这类笑话的主要发源地。[22](参看“日本的笑话”)不管笑话的真实性如何,确凿的地点客观上起到了增强笑话可信度的作用。

“愚笨的村话”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外地的长官出访这些偏僻的地方,村里人因无知而闹出笑话。第二种是偏僻地方的村里人到外地旅行,本为增长见识,但却因无知而闹出笑话。两种故事均体现了边远地区与中心地区交往时,因所拥有的文化资源的差异而产生的喜剧性冲突。

一位长官来到村里视察,村里人用荞麦面招待他。长官吩咐道:把葱也拿来。村里人不知道“葱”为何物,恰好葱的读音和掌管祭事的神官的读音相同,村里人商量了以后,就叫来了神官。但神官来时,长官已吃完了面。村里人就问:怎样处置?长官以为是处置拿来的“葱”,就说道:把它拿去埋在土里,用小便之类的浇浇就行了。村里人于是就把神官埋到了土里,并浇上了小便。

第二天一早,长官起床后,让人把“手水”(洗脸水)送来。村里人听不懂,还是互相商量后,送来了一个头长得特别长的人,在长官面前不停地旋转着头,长官看得目瞪口呆,长头的人则转得眼冒金星。原来日语中的“手水”和“长头”的读音相同,而动词“回わす”不仅有传递的意思,也有转动、绕圈儿的意思。村里人把“送洗脸水”理解为“转长头”,所以就闹出了误会。

这类笑话产生的原因基本集中在两点。一是不同的事物恰好有相同的发音,一是偏僻之地物质、文化资源匮乏,又缺乏与外界的交往,所以连一些外界的平常之物都不认识。两种因素相叠加,引发了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误解,从而诞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虽然这些笑话里多少包含着对于愚昧与落后的嘲弄,但是它们一经成为“笑话”,也就创造了嘲笑者与被嘲笑者、欣赏者与被欣赏者。作为一种具有相对明确的区域性的民间记忆,它们以独特的方式记录了曾经有过的一种文化交流。并且,当被嘲笑者同时也是欣赏者,并对“笑话”中的自己发出淳朴的笑声时,“笑话”就超越了记忆的身份,成为一种健康心态下的“文艺”。

偏僻且闭塞的环境容易激发好奇的想象,好奇心与求知欲促成了日本民间的一种习俗。在农村,利用农闲时间,到城市(或城镇)里去旅行、增长见识,是一生中至少要有一次的大事。人们或者与家人同行,或者与乡人结伴而行。在旅途中,因习惯、风土的极大差异而闹出笑话也就在所难免。

笑话一:父子一起出行,儿子第一次看到大都市,问父亲:这里也是日本吗?父亲答道:日本有这个的两倍大。

笑话二:几个人一起去住宿,女招待送来蚊帐后就走了。没人知道怎样使用蚊帐,集中了众人的智慧后,决定由四个人抓住蚊帐的四角,倒提起来,余下的人就从上面跳进去睡,结果提蚊帐的四个人不仅没能睡觉,还被蚊子叮了一夜。

笑话三:冬天,女招待送来屏风,说道:晚上太冷了,把它立在床头睡吧。几个人想了半天,放直了的屏风却怎么也立不住。最后只好由两个人在两边把屏风扶了一夜,两人也冻了一夜。

笑话四:在旅馆,早上起床后发现洗脸台上放着热水和盐,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索再三,把盐放在热水中,融化后喝了。后来才知道盐是用来漱口的。

这些笑话尽管免不了夸张,但它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古时偏僻乡村的贫困程度。“笑话四”里的客人来自山里,盐在深山中是很贵重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把盐拿来漱口的事。直到现在,一些古风浓郁的旅馆和农家,还保留着把盐盛在碟子上,放在井边的做法。

屏风和蚊帐,本为日本生活中常见的日用品,制作精美的屏风还兼具审美与实用的功能。在日本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里,格调高雅的屏风和重重垂下的维帘,曾经营造出华丽得近乎糜烂、但又不失神秘与烂漫的平安贵族格调。但对于偏僻、贫穷的深山老林中人而言,它们不仅不是日用品,反而是一种新奇的奢侈品。

“笑话一”中的父亲显然自己也不知道日本究竟有多大,父亲回答得越是确切与胸有成竹,其滑稽效果就越为显著。这些“笑话”的总体风格是明朗而轻快的,没有萎靡的阴影,没有充满拜金意味的鄙薄,更没有贫穷者的自轻与自贱。作为一种有趣的出游记录,除了以健康的心态自我解嘲所遭遇的可笑经历外,它们更多地传达了感受外界世界时的惊喜。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份惊喜,当都市文化和村落文化互相撞击时,滑稽的成分可以更多地掩盖住现实中的贫穷,而发出控制不住的笑。

有趣的是,这些“笑话”既来自于生活,又被运用于生活之中。据说出门旅行的人在旅途中也常常聚在一起讲这些笑话,其作用有三:一,这些“笑话”也是出行者的“教科书”,每增加一种“笑话”,就等于为后来者多储备一份知识与见闻;二,笑声是一种良好的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旅人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因这些“笑话”而变得更加融洽;三,笑声培养了旅人们的信心与勇气,加强了群体的团结和力量,所以笑在这一意义上,其实也是一种巧妙的自我防卫的方法。

于是,在旅途的夜色下或篝火边,这些从偏僻之地走出的人们,冲着笑话中的自己哈哈大笑。

二、傻女婿

傻女婿或者是随妻子回门时,或者在重要的日子里拜访岳父家时闹出笑话。故事中的傻女婿娶的往往是聪明的媳妇,从创作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对立的二元创作手法,善与恶、穷与富、聪明与愚蠢等两两对照,在对比中产生喜剧性效果。另一方面,这也许暗合了民间的一种说法——“天公惜傻囡”;骨子里的意思是,人不可太精于算计,算计多了或许要对自己更不利。

为了不让丈夫在回门时出丑,媳妇根据礼俗的一般情形,事先教会他三句应对的客套话:“那是当然”、“是的,完全正确”、“不,还差得远呢”。然后在他的腰带上系上一条线,媳妇拉一下,说第一句话,拉两下,说第二句话,拉三下,说第三句话。一开始,傻女婿表现得很好,一个坐在他旁边的老者向他敬酒时说:从今年起,用水库把水存起来,再挖沟渠通到农田,已经快旱死的农田就得救了。他答道:那是当然。老者又说:丰收了,所以我们的收入也大大增加了。他接着答:是的,完全正确。你还真行啊,老者看他彬彬有礼地沉着应答,很高兴地称赞了他。他大声地说:不,还差得远呢!亲戚朋友们就开始议论:这女婿不错啊,怎么会说傻呢?这时女儿要上厕所,为了不让人们看到那条线,她把线头系在放在盘子里吃完的一条鱼骨头上,才放心地离开。不巧一只猫偷偷地跑来,叨起鱼骨头就跑,但却怎么也拉不动。猫拉了一下、两下、三下后,索性就不停地拽起线来。于是,傻女婿就象演单口相声似的,不停地说着那三句应答的客套话,汗流浃背,可怜极了。

不仅如此,傻女婿在重要日子拜访岳父家时也常出丑。岳父家的大树倒了,女婿将去探访,妻子吩咐丈夫,如果茶端出来,看见茶器,要赞叹地问:“是南京烧还是相马烧?”如果让去看倒掉的大树,要做出不悲伤的样子说:“树墩可以当棋盘,弯曲的地方可以制成斧头柄,树干可以裁成木板,树枝可以作成棋子。”女婿答应去的时候就这样说。就在这时,传来了岳母死去的消息。恰巧妻子不在,女婿就这样出门了。他看见死去的岳母,就作出一副不悲伤的样子说:“是南京婆还是相马婆?头可以当槌子,身体可以当木板,脚可以当棋子。”

岳父大人勃然大怒的后果,可能是留下女儿而把女婿赶回家,或者去把女儿接回家。这种情况下的岳父拥有女婿的“生杀大权”。所以另有一些笑话,说的是女儿请丈夫的朋友帮忙,以使自己回到丈夫的身边。女婿去参加岳父家的秋季庆典,很喜欢吃宴席上的一种腌芥菜,晚上摸到厨房偷吃,觉得吃不够,还用兜裆布把腌芥菜包起来,准备拿回去。不料兜裆布被挂在了屋梁上,怎么也拽不下来。第二天,生气的岳父把拽了一夜兜裆布的女婿赶回了家。他的朋友得知了原委,也去他的岳父家做客,故意象傻女婿那样拽兜裆布。岳父很奇怪,朋友解释说:这是我们村的习惯,在别人家受到很好很高的款待时,我们就把兜裆布挂在房梁上,用通宵达旦的喊叫来表示谢意,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岳父恍然大悟,这才让女儿回去。

与此相类似的故事是,傻女婿到岳父家,不习惯睡枕头,妻子让他用裤裆布把枕头和头绑在一起。女婿第二天起床后,忘了这回事,就这样跑到暖炉旁去取暖。岳父很生气,把他赶回了家。回家后的女婿按妻子的主意,让邻居的哥儿们头上都绑上枕头,到岳父家的树林里去抓野鸡。雪地里根本没有野鸡,但这些人故意在林子里东跑西跑地闹腾着。父亲很惊讶,女儿解释说:在我们那里抓野鸡,头上就要绑个枕头。父亲若有所悟,就让女儿带了很多年糕回女婿家去。

这些故事除了“开涮”傻女婿外,也是一种有趣的民风民情记录,做水库灌溉农田、以腌芥菜招待重要客人、年糕是上等的馈赠之物等等。在人际关系往来上,女婿上岳父家是大事,重视礼节、不可贪嘴、注意不同家庭的生活细节、宴席上彬彬有礼地作答等,都是不能马虎的。所以,这些笑话还可称为“嘻嘻哈哈”式的“反面教材”。

女婿成为嘲笑的对象,可能也与“访妻婚”中女婿并不掌握婚姻的主导权有关。“访妻婚”曾是日本古代的主要婚姻形式,到了室町时代(1338—1573)才由“聘婚”取代。“访妻婚”中的女子一般是生育了一个孩子后,才随丈夫回夫家。这之前,丈夫在夜幕降临时来,黎明前离去。因此,在这样的婚姻形式中,父母虽不加干扰,但在生计上却依然是主导。所以女儿婚后的回门,是女婿亮相的重要时刻,是亲戚朋友们关注的焦点,既是贵客,但辈分也相对比较低,应对不当出了丑,也就成了嘲笑的主要对象。

不过,这种“反面教材”的教育对象应该不止是“女婿们”,说不定“女儿们”更需要学习。

三、傻媳妇

傻媳妇也是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有关媳妇“笑话”的内容却丰富得多。第一种傻媳妇或因措辞或因礼节不当而闹出笑话。

女儿终于要出嫁了,父亲很担心她不擅礼节与措辞,就带着她到寺庙去求教。和尚此时恰好内急,说了声“我去做法事”后,悄悄进了厕所。父亲把这一说法教给了女儿。婚礼的当日,新娘突然中途退席,着急的父亲找到了蹲在牛蒡田里的女儿,两人对话道:你在干什么?——我在做法事。——有在别人的牛蒡田里做法事的家伙吗?

一个老实的姑娘,总按别人的话做事。母亲很担心,临出嫁之前吩咐她:婚后要象可爱的小猫那样老老实实,吃饭团或包子时,不要一口吃一个。婚后第二天早晨,婆婆觉得厨房里很安静,以为媳妇已经烧好了饭,就走到厨房叫了她一声。不料媳妇就跪坐在灶台上,温柔得象猫一样地答道:“喵——”。

几天后,新媳妇和新郎去邻家做客。饭桌上摆了许多包子,新媳妇想起妈妈的话,就两个两个地把包子放到嘴里。新郎大为吃惊,但碍着主人的面子,又不能说什么。新媳妇噎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又时时想着妈妈的话,只好拼命地坚持。最后终于只剩一个了,她小声地对新郎说:“就剩一个了,你吃了吧。”

这类笑话在情趣上和傻女婿笑话相似,以人物的愚蠢和无知为嘲笑的目标。然而这样的女子的父母也决非就是聪明的。苛守礼节是日本社会人际交往的重要原则,但这样的“临阵磨枪”也未免太迟。所以日本国内的研究者别出心裁地解释说,虽然女子的无知和不善通融是嘲笑的目标,但反过来看,这或许也是针对年长者的教育方针而发的“反抗”。日本有一句谚语就叫“给年过三十的孩子的意见”,即指过分的说教、瞎操心的意思。

第二种被嘲笑的媳妇是贪嘴的媳妇。媳妇正偷吃着馒头,婆婆不知情由,见媳妇没回答自己的叫喊,担心媳妇哑了,就请了来祈祷师。祈祷师察觉了真相,拿着屏风围了个圈,让媳妇躲进去,然后祈祷道:“趁这时候,快点把东西嚼了,吞下去,吞下去”。还有的媳妇趁婆婆不在时偷吃丸子,正一个两个地往嘴里塞时,婆婆回来了。丸子太热,一时之间吞不了,这时只好抬起头,问婆婆:“这种椽子叫什么椽子”。婆婆答道:“是丸子椽子烧喉咙了吧。”

在传统的家族生活中,在相同的时间里,大家聚在一起吃同样的东西,被视为使家族和睦团结的重要手段。因此,背着大伙儿一个人吃东西,被称为“立小锅”(即汉语的“开小灶”),含有很轻蔑的意思。半夜里偷吃腌芥菜的傻女婿被岳父赶回家也是因为触犯了这样的禁忌。如果是贫穷人家,偷吃无异于抢别人的口粮,这不仅犯忌,而且也危及他人口腹,自然也就为人们所不耻。

第三种被嘲笑的媳妇是典型的自作聪明之妇。这种笑话同时也是民间拿语言玩乐的游戏,可视为一种民间的语言艺术。媳妇们欲附庸风雅,但吟出来的诗却纯属东施效颦,粗俗可笑。诗句巧妙地运用了一词多义、异字同音、谐音、押韵、对仗等手法,是民间智慧的体现,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展示了日语作为一种语言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