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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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民间笑话人物谱(3)

每个国家的民间故事里,都少不了机智人物。这些人物虽然不是名留史册的英雄,但在民间却拥有很高的知名度,他们一出现,就会引发人们的笑声,给人们带来快乐。这类故事的流传度很高,往往会在不同的地方流行。在不同的地域里,机智人物的名字虽然可能有所变换,但这些人物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又体现出其特定性,而故事的内容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则基本相似。

日本的民间故事里也有许多这样的人物。在福冈县、大分县一带,他们的名字多叫吉四六、吉五、吉右卫门;在熊本县一带,他们的名字多叫彦市、彦七;在高知县一带,他们的名字则多叫半七、万六、是市。这些故事基本以乡村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讲述的是乡村的人与事,是地地道道的“乡村画卷”。

机智人物往往具备以下的特征,他们点子多、反应敏捷、能言善辩,虽然平日里也可能显得吊儿郎当的,但他们常常运用他们的智慧,帮助当地人化解危机、解决难题。山里的道路状况很糟糕,吉四六就去告诉城里的老爷,说山里有一种很奇特的鸟,叫声非常好听。城里的老爷为了听个究竟,特意修了一条路。老爷坐着轿子进山听鸟叫,却发现只不过是普通的鸟而已,就生气地把吉四六叫来训斥了一顿。吉四六虽然挨了训斥,但山里却因此有了一条平坦的路。

民间在这种人物的身上寄予了良好的期望,他们能巧妙地为众者言、为众者行事,并且还要具备承担风险的勇气。这就是民间故事里机智人物扮演的第一种角色─—英雄。不过,与正史中的英雄有所区别的是,他们不仅没有严肃正经的面孔,相反他们还常常是调皮的恶作剧者。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民众对他们的喜爱,因为能巧妙地运用各种手段捉弄乡村里的有权有钱者的,也正是这些机智人物。

深夜里,吉四六所在的村子里发生了火灾,吉四六慢慢腾腾地穿了衣服、洗了脸后,才到村长家去报告。但他又只是在村长家门外轻声地叫:“村长先生,着火了!村长先生,着火了!”。等村长赶到现场时,火早已被扑灭了,失职的村长只好谢罪而归。村长生气地训斥吉四六,让吉四六以后每逢发生大事,要使劲敲他家的门,大声叫唤他。吉四六答应了。这天深夜,吉四六跑到村长家,用圆木棒朝村长家的门窗乱打一气,并声嘶力竭地喊道:“村长先生,着火了!村长先生,着火了!”。村长惊慌地起床后,吉四六若无其事地说:“村长先生,往后村里如果发生了火灾,我就这样向您报告,您看行不?”

村里的财主捉到了一只野鸭,请吉四六去吃鸭汤。吉四六很高兴地去赴约,结果鸭汤里除了两三片肉外,其余的全是萝卜。吉四六默默地吃完了饭,临走前他邀请财主去他家附近的地里打青头野鸭。第二天,财主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和吉四六一起去地里,吉四六吃完了财主带的东西。财主等了很久不见野鸭,吉四六指着地里的青头萝卜,对财主说:这就是青头野鸭。

在这类故事中,一方是有权有钱的权威者,他们或愚蠢、或吝啬、或狡诈,另一方是既无权也无势的民间“无产者”。对立的人物设置使这类故事很容易具有社会讽刺的意义。就象中国的阿凡提一样,后者会利用一些手段,使权威者受到难堪的嘲弄、或者蒙受一些损失。现实中的弱者在故事里成了胜利者,这就是民间反抗权威的一种方式,带着揶揄的口吻,描画着漫画似的景象,故事的听众则抱之以会心的开怀大笑。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类故事中,我们往往看不到绝对的对立,因为这里几乎没有所谓你死我活的血肉斗争。机智人物与权威者你来我往地过招,嘲弄是其核心,但作弄或报复却多数不是致命性的,看上去似乎笑声远比实际利益重要得多。这就是民间故事的一种品格与包容情怀,人们可以让妖魔鬼怪在血淋淋中死去,也常常让与异物联姻的男女主人公以死亡结局,但对于最具现实性冲突的摹写,却以笑话的面目出现。这是民间故事里机智人物扮演的第二种角色——以下犯上、嬉皮笑脸的恶作剧者。

机智人物在民间故事里扮演的第三种角色又被称为“狡猾者”。他们有些小聪明、喜欢愚弄人,并且身上也常带着突出的缺点,比如懒惰、爱撒谎、或者好喝酒等。所以,对这类角色更为确切的称呼应是——滑稽人物。

为了免去整田的活儿,慌称在某日、某时、某地,自己要升天或要用扫帚打落星星,人们于是挤在他的田地上争先观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把田地里的土疙瘩都踩碎了。为了骗取财主的鱼肉,故意假装把鱼肉贴在屁股上,说是要钓河里的河童,结果把财主的鱼肉顺利骗到手。为了让妻子给自己做大米饭,谎称要出公差,之后把大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虽然这类故事因以喜剧性手法揶揄人们的某些缺点,而具有一些教育的作用。但也没有表露出强烈的道德谴责,娱乐和游戏才是这类故事的要旨。它们的主要作用在于为人们带来茶余饭后的笑声,是芸芸众生平凡的人生里短暂的歇息时刻。

六、笑的文化

笑是生理的产物,更是精神的产物。人类对于笑声种类的划分极其详细,狞笑、冷笑、奸笑、讥笑、皮笑肉不笑、狂笑、苦笑、微笑、开怀大笑……所有这些,都带着人类的情感。笑可以缓解紧张的情绪,使人际关系融洽,有利于沟通和交流;笑也可以制造出对立、鄙视和嘲弄;笑更是民间文学世界里“笑话”的主题,它为底层民间带来了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淳朴欢乐的笑。

笑在日本社会里是一种带着历史印记的文化。“鬼笑”代表了早期日本人狂欢式的笑,它的背后是仪式、对丰收的祈祷和感激,野性中带着自然。古希腊神话里的丰收女神得墨忒尔,她的女儿被冥国之神哈得斯拐走。得墨忒尔因找不到女儿而十分悲伤,她失去了笑容,大地上的草木庄稼便不再生长。这时,她的女仆雅姆巴作了一个猥亵的手势,女神被逗笑了。于是,万物复苏,春回大地。[24](参看第二十四章“礼仪性的笑”)这则神话与《古事记》里众神狂笑的记载极为相似,把土地视为女性,把丰产视若分娩,而与性有关的笑则具有激发生命的能力。显然这是一种世界性的早期文化观念。

另一种有趣的现象是,这一时期的人们,把阻碍人间生活的恶都当成“敌人”,所以“敌人”的定义是宽泛的,不仅包括人,也包括生物、无生物。动物、自然灾害、恶疫等,都在“敌人”的范畴之内。因此,仪式中的笑还具有驱逐上述“敌人”的功能。不仅如此,在原始人的战争中,除了短兵相见的战争外,对阵双方的“恶口战”和“笑杀”也是战斗的方式。前者指对峙双方的骂战,后者指对峙双方的笑战。笑在这种情形下,是一种攻击的武器。[25](参看“众神的笑”)

但是,在日本的历史文化进程中,笑也并不总是畅通无阻。本尼迪克特曾将日本文化的类型归结为“耻感文化”,这种文化极其注重外部世界的评价,所以就“笑”的行为而言,有两种情形是至关重要的。第一,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是一种羞耻的行为,因为这将把自己的痛苦强加给别人;第二,被嘲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将给被嘲笑者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前者使人们不得不笑,后者使人们尽量避免笑。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有一个短篇小说叫《手帕》,叙述了一个学生的母亲拜访某一个大学教授之事。交谈之中,教授知道自己的学生自杀了。让教授感到万分惊异的是,学生的母亲在讲述的过程中,始终若无其事般地显露出微笑。学生的母亲离开后,教授在桌子底下捡到了一条已经撕得粉碎的手帕。原来学生的母亲一边微笑,一边将心中的悲痛转移到手帕。这种“脸在微笑而心在哭泣”的场景,可以说是日本传统的国民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幕。其主导思想即为上述的第一种情形。同时,对于笑者本人而言,此时的笑,还是一种防御的武器,即用笑来抵御自我的悲伤与痛苦,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自我的悲伤与痛苦也是看不见的“敌人”。

在漫长的武家统治时期,武士们并不轻易展露他们的笑容,因为随意的笑会被认为是给予对方的耻辱,为了不引起无谓的争端,他们就尽量不笑。俗语“三年半边腮”就充分反映了这种状况,它的意思是:三年里只笑一次是好的,但即便是这样的笑,也只是“半边腮”(稍稍微笑一下)。如果实在抑制不住笑,就一个人躲到厕所里大笑。

另一种有趣的情况是,大阪商人之间互立借据时,“如果我做了那样的事情(即指借钱不还),就会被嘲笑”也被作为誓词写于其上。[25]这也说明了当时对于笑的约束程度和与之相应的人们的敏感程度。

一个失去笑的民族是压抑的,也是悲哀的。幸而这样的时代已远离日本,幸而民间还有“笑话”留存;尽管都是些简短、简单的笑话,但它们在保存民间的笑声上,有着不可抹杀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