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愿意见到这些小鸭子,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到这里来。
一、二、三、四……他远远地数着鸭子的数目,他敢肯定这群野鸭就是上次的那群。
他没有带女儿来,甚至,连妻子也没有告诉。
他又数了一遍。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是的,是八只,少了一只,真的是少了一只。
他向它们靠近了几步。母鸭突然嘎嘎地叫了起来,湖面一阵波光粼粼,未等他明白,野鸭们已成群结队地凫入水中,须臾,又从远处的水里浮出,在湖心悠悠地漾开会。
那一只小鸭子究竟是怎样丢失的呢?他有些惆怅地想。是让黄鼠狼咬死的?是太弱病死的?还是被什么人弄死的呢?他沿着湖岸慢慢朝前走着。他想弄明白这些小野鸭子是从什么地方孵化出来的。它们晚上又究竟栖息在哪里。没有沼泽没有苇荡的城市公园,哪儿是野鸭的藏身之地?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些野鸭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干嘛要对野鸭子感兴趣?
湖滩上的青草已没脚面,星星点点地开着些黄色的蒲公英花和紫色的二月兰。拐过湖湾,就在人工湖的那一头,离岸边约有十几米的地方,水中突兀地耸起一座小岛,那岛小极了,严格说只是一片草滩,上面杂乱地生着几棵柳树和几丛灌木。他注意到野鸭子实际上始终围着这片滩地打转,从未游得太远。
他对着那片草滩蹲下来。试图想在那黑黢黢的灌木丛中发现些什么。他也许只是仅仅使自己相信那儿有一只用苇子搭成的硕大的鸟巢,黄昏时分,便会有两道银色的闪电一前一后降临。无论如何,那只失踪的可怜的小野鸭子,总还获得了一次出生的机会,可是,很多年前的那片草滩上,那些无辜而又美丽的小天鹅,却在朦胧的睡梦中,丧失了生命的权利……
他已记不清是谁第一个那么干的。大风把扔在墙角的白羽毛刮得漫天飘飞,连宿舍门口的树杈上,都像落了一层小雪。酒醒之后,有人就说,既然苇滩里有天鹅巢,便一定有天鹅蛋。隔了几天,果然就有人用草绿色的军用书包,兜回来几只晶莹洁白的天鹅蛋。他第一眼看见它们的时候,如同最初见到伟大领袖的像章,面对着一件庄严的圣物,伸出手却不敢去摸。它的外形比鹅蛋更大,像一朵刚刚钻出水面的白莲花苞,亭亭玉立、纤尘不染。如果说天鹅是飞禽之王,那么天鹅蛋就是鸟蛋之王,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位高贵端庄的王后。它光润滑腻如薄胎细瓷;从白得几乎透明的外壳中,溢出一层粉红色的光泽。使他不知怎地想起了“温泉水滑洗凝脂”这句诗。
那个时候连队里已是人心惶惶地开始策划返城。家长有权的用权铺路,有钱的用钱打点。有人说,这天鹅蛋是天下难得的稀罕物,送到哪里,准保是通关节的“重磅炸弹”,谁见谁爱。
差不多是整个连队倾巢出动,人人都去荒原野甸里,寻找天鹅蛋。
运气好,真就有找到的。聪明些的,便教给愚钝些的,怎么处理这“重磅炸弹”——从卫生所,借出一只针管来,将针头小心地插入蛋壳,抽血一般地把壳中的蛋液吸净,天鹅蛋便再也不会变质。然后拆下窗子上的玻璃,求木匠裁小了,用万能胶粘成个小方盒子,底座垫上一块大红色的绒布,最后把那冷艳照人的空蛋壳轻轻地摆放上去,一件稀世珍宝就从此诞生了。一片红光衬托着白玉,如火山喷发的岩浆在雪峰下奔涌,流溢出一种奇异而悲壮的美。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种天才的创作迷住了。
他在快要离开那儿的那个春天,才终于找到一只天鹅蛋。他快走的时候,似乎天鹅已经很少在那片草滩落脚了。那只天鹅蛋小小的,蛋壳有些发青,表皮也显得挺粗糙,但他还是极珍爱地把它装在一只玻璃盒里,最后把它送给了他现在的妻子。
那只玻璃盒如今就放在家里的写字台上,没有什么人理会它。每当夜深人静他无缘无故不能入睡的时候,他会听见从那里传出一种细碎的响动,好像是一只小天鹅啄着蛋壳轻轻挣扎的声音……
母鸭温和的叫声从水面上传来,夹杂着小野鸭的啾啾声和扑哧的水声。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小岛,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
那一天他下班回家,女儿惊慌地扑过来,告诉他桌子上的那个天鹅蛋标本突然不见了。
他定了定神,嗯嗯地敷衍着。他说那也许是小天鹅从蛋壳里钻了出来,飞走了。
女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问他,难道它是带着那只玻璃盒一块儿飞的么?
他咳嗽。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女儿说,曾经,他眉飞色舞地给每一位客人讲述那只天鹅蛋的来历,是由于他的部分脑子被一支针管抽空。很多年中,他和他的“战友”们就那样混沌而蒙昧地活了过来。但当那部分脑子又重新长出来了以后,他发现这只盒子有时竟然使他感到毛骨悚然。
那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小鸭子呢?女儿又问。她为什么也像他一样,总是把野鸭子和天鹅放在一条思维线上?
其实,自从那次他找到了野鸭栖息的草滩后,他几乎天天都去看望它们。有时是在清晨上班的途中,有时下班路过那里。他总是独身一人,他不想带女儿一起去。有一次他还在农贸市场买了些杂鱼,悄悄放在湖边的草丛里。第二天再去时,那些鱼已经不见了,他相信是小鸭子们把鱼吃掉了。他一天天看着小鸭子渐渐挺起毛茸茸的小胸脯,从长长的脖颈下鼓出平滑的肌肉。它们的羽毛一天天变得乌黑油亮,当它们浮游在水上的时候,阳光下就有五彩的斑点闪闪烁烁。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一只小鸭子,从脊背上伸出了一双细细短短的翅膀,费力地张扬起来,身子略略后倾,在水面上扑腾扑腾地飞过去,溅起一片珠玉般的水花,飞出一道黑色的圆弧,又稳稳地落在远处的湖面上……那真是一个快乐的时刻。
如果哪一天他没有见到它们,他就变得无精打采,心里空落落的。他长时间地在湖边寻找它们的踪影,担心它们会遭到什么意外。果然有一天,当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它们的时候,他发现鸭群似乎变得稀稀拉拉的。他习惯地去数点它们,他的手指在空中僵住——他不敢相信,小鸭子竟然只剩下了六只。
就是那天,他在离草滩不远的地方,看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沿湖追赶着那些小鸭子。他们用力拍打着水面,笑着喊着,有一个孩子还捡起岸边的石块,奋力往湖心奶去。母鸭扇着翅膀用尖利的声音惊叫,那声音充满了敌意……
他只觉得心里的血一阵阵往头顶上涌动,全身的皮肤都滚烫灼人。那种恶心的感觉重又袭来,使他忍不住想大声吼叫。他朝那几个男孩儿走过去,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凶恶,以至于未等他接近他们,他们已四散逃开。他追上其中那个最大的孩子,拦住他的去路。但他开始气喘吁吁,头脑一片苍茫,他瞪大了眼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临了只是一把夺下了那个孩子手中的树枝,狠狠地撅成几段踩在脚下……
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这种说话的资格——你们应该爱护野生动物、保护它们——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撅断的树枝在他脚边变成了一根长长的套马秆,猛然抽在他的肩头……
那年春天,青黄不接,连队食堂一连吃了三个星期的酱油葱花汤,吃得大家脸色铁青。一个星期天,老四不知从哪牵来几匹马,外加几根长长的套马杆。老四说,这件事其实一点不难,过去转业兵就是这么度过春荒的。草甸子里有的是野鸭子,开春刚孵出来的小鸭子,如今都已长得半大,那肉又嫩又鲜,只要敢干,今晚就开荤,准保大伙吃个满嘴流油。
没有人反对,也绝不会有人反对。马队朝着草甸子悄悄进发。接近那片野鸭栖息的草滩时,先是轻轻慢慢的,突然就快马加鞭冲进腹地,受惊的野鸭子纷纷从茂密的草丛里飞起来,但那些半大的野鸭羽毛未丰,飞不高也飞不快,顶多飞起一人多高,大伙挥舞起手中的套马杆,左右开弓,噼里啪拉一阵乱打,只听得空中传来野鸭子凄厉的叫声,灰黑色的鸭毛如黑雪漫天飘飞,然后又纷纷如树叶坠落地面,褐红色的鲜血溅满翠绿的草叶,折断的翅膀在清澈的水洼里掀起游蛇般痉挛的波纹。只短短的十几分钟,草滩上便落满了受伤的小鸭子。一根细细的肠子如蚯蚓一般悬挂在他的套马杆上。他,和他们,嬉笑着从马上跳下,把一只只击昏过去的小野鸭子随手捡起,归途上一路唱着意气风发的歌。在歌声的间隙中,他听见从马背上鼓鼓囊囊的面口袋里,传来小鸭子唧唧的呻吟……
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圣经》中关于原罪的说法,大感兴趣。
所以当女儿又一次问他,这个星期天是不是会再带她去看小鸭子的时候,他知道,同女儿的艰难的交谈已不可避免。关于天鹅肉天鹅蛋和野鸭子的故事,都将永远地消失在他的记忆深处,不能也不应该在另一个世纪重演。他想这也许是他与九岁的女儿之间最真诚的一次对话,因为他必须面对自己。
那一天风很柔和,天空阴沉沉像有滴滴雨丝从云缝中渗出来,地面弥漫着初夏时节温暖和潮湿的气息。泡桐树下坠满了一大朵一大朵淡紫色的落花,浓绿的树叶遮蔽了半边天幕。浅绿色的荷叶已从蓝灰色的湖水里冒出来,翘起尖尖的小角,如一只只喇叭,在人们耳边低低地吹奏,随着水波轻轻弥漫开去……
他们已经沿着湖岸走了很久,几乎把弯弯曲曲的湖湾和河汊都转了一圈。
但哪儿也没有那只母鸭和小鸭子的影子。湖面上回响着游船和碰碰船的喧闹声,天与水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