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效林从省城回来后,当天夜里高烧到41°C,医生说,除了遭了雨淋,还有多方面的因素,他一天一夜没吃一粒米,未进一口水,更重要的是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
黄效林瘦了,眼眶变黑了,也凹了下去。白眼珠布满了蜘蛛网样的血丝。现在他不得硬着头皮再去刘以松家,刘家院外除了几个孩子,突然变得十分萧条,再一问,才知道刘家人都去了刘士军家。
出了刘以松家的门,陪同黄效林的乡党委书记周勤伦极不情愿的接通了手机,他哦了半天,那样子有点惊讶的不知所措。他关掉手机,低声说:“黄书记,市委调查组马上到了,我去接他们,你还是回乡政府吧!”
“不行,老周啊,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刘士军的尸体弄出来,一旦刘以松把尸体运出去……”黄效林说,“你去接待市委调查组吧,我去刘士军家。”
“不行啊!黄书记……”这时周勤伦的手机又响了。
周勤伦接电话的样子十分紧张,只见他最后说:“该来的都来吧!躲是躲不过的。”
“怎么回事?”
“上河村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那两位大名鼎鼎的新华社记者!”
“就是那两个专门为中央高层写内参稿的王东和宫强?”
“一定是他们!”
“他们还是来了!”黄效林自言自语道。
昨天,省电视台的《大写实》专栏是首先登场的媒体。为此,他冒雨去了省城,虽然见到了顾副书记,可现在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回来后高烧了一天,现在他只觉得全身像撒了架子似的。头晕糊糊的,脚下像要飘起来一样。他的头脑中的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医生说他必须休息。可在这个时候他岂能躺在床上,也许是他和张继广真的气数已经尽了?政治生涯到此结束了?他还没有偿过祸不单行是什么滋味,也许灾难真的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了?新华社的记者也乘他们之危,和各种媒体开始粉墨登场了!
在来石杨之前,黄效林从没和媒体打过交道,他在张继广上任石杨县委书记后不久调来石杨的。谁知道张继广的改革之举很快就引起各级媒体的关注,黄效林也是从那时开始和媒体结下不解之缘的。尤其中国家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和“钢刀”。王东和宫强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们把两把“钢刀”的利刃插向石杨县的。石杨县的每一个动态都无法逃脱“钢刀”的利刃,而张继广与“钢刀”之间屡屡发生一些正面或暗中的激烈碰撞和交锋。
当媒体的那些负面报道纷至沓来时,黄效林曾经一度时间为张继广揑着一把又一把汗。后来经过不断的熔炼,看到张继广在被媒体的屡屡轰炸下,仍然沉着冷静。他也似乎成熟起来了,或者说神经也老化了。但是每当想到那些胆战心惊的报道时,他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其实,对于“内参”这样的载体,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或者说基层群众,都只是听说而已。根本不了解“内参”的威力和杀伤程度。因为“内参”只是提供给中央高层领导参阅的反映群众中的真实一面的文章,或者说是中央的“耳目”。一个地方官员一旦被记者捅到内参上,引起中央高层领导的关注,不是批评就是丢官。
关于“钢刀”的厉害,无论是张继广还是石杨县县乡两级领导都尝过他们的滋味。 那篇“唱不下去的新歌”,惊动了当时国家最高领导,对于反映给“内参”的那十二个问题,石杨县作了解释和回击,但是在那年的十月,在全省大会上,石杨作为五个反面典型之一在大会上予以通报批评。而且也就在那次贯彻《关于做好1999年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意见》的同时,省委主要领导表示,凡连续出现涉农负担案件的领导干部,一律不得提拔。
在石杨县作为反面典型通报的同时,省委领导如此表态。对张继广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市县领导乃至群众心中都清楚,张继广又岂能不明白自己今后的路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事才过去一年,王东和宫强又把两把“钢刀”插向石杨,此时,无论是张继广,还是郭玉顺,都已经是身临险境,行走在刀刃上。
张继广和虽然心急如焚,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准备任两把“钢刀”宰割。自己的政治生命真的已经命悬一线了。
刘士军被打死后,黄效林在第一时间,作为石杨县的领导来到现场,处理这起乡村干部打死农民的事,可那都是在刘士军的父亲刘以松家,黄效林第一次踏进刘士军的家门,黄效林顷刻间倒吸了两口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刘士军家会是如此景象,那三间旧瓦房在周围一幢幢新房里,显得破败而凄凉,院内一贫如洗,连一棵青草也没有。黄效林的心一阵疼痛,硬着头皮进了连门都没有的屋子,只见室内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一个年轻女人身披重孝,坐在地上,看上去神情憔悴,表情悲伤。
堂屋正中的条桌上放着刘士军放大了的遗像,黄效林默默站定之后,对着死者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就在黄效林转身时,刘以松身后跟着一群人进了屋。
刘以松表情漠然,冷冷地朝黄效林看了一眼,连一个字也没说,目光里仍然充满敌意。
“刘以松同志。”黄效林说,“我想和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吧!”
刘以松说:“怎么个了结法?我儿子家你都看到了,一无所有,都是给村里逼的,好。现在连命也给他们了!”
刘以松说着,眼眶盈着泪水,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情景,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辛酸落泪的。
“黄书记,你们这些当官的只知道高高在上,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哪里知道老百姓的苦啊!”刘以松哽咽着说。
“刘以松同志,我县代表县委、县政府,代表张书记来解决问题的,希望你能坐下来,把你心中要说的话说出来,你应该相信政府会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为你们解决问题的。”
“黄书记,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杀人者偿命。”刘以松说,“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命偿一命,不解决这个问题,其它问题不谈。”
“一命偿一命这是法院的事,县委、县委也不能判谁的死刑。”黄效林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事实,死者一天不入土为安,话着的人心中就不是滋味,所以,无论你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够说出来,凡是能解决的,我们一定认真解决。”
“好,那就在这儿谈,让我儿子士军也听着。”
“也行。”黄效林说,“那能不能把其他人请出去,这不是看热闹的事。”
刘以松说:“好,你等等。”说完突然匆匆地出去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刘以松和二儿子刘士伍进屋了。他让其他人都到外面,然后搬了一条长板凳,黄效林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从刘以松开始,每人给了一支。
黄效林点着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刘以松同志,这两天来,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今天,当我看到你儿子家的境况,心里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家家户户的日子好过了,有许多人都发了大财,可是像刘士军家这样的情况……”
“是啊,这都是他们乡和村里的苛捐杂税太重。”刘以松激动起来了,朝黄效林瞪着眼,目光里充满了愤怒,但却透出凄楚和无奈。
“那也不至于吧!”黄效林看着刘以松说,“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比如你儿子违反计划生育……”
“那是他们故意找茬儿,违反计划生育的就是我儿子一家吗?”刘以松站了起来,“黄书记,你去调查调查,看看上河村有几家没超生?”
这次谈话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老实说黄效林已经支持不下去了,昨天一天茶水未进,夜里又发高烧。几个小时的交谈,就像画圆一样,又回到了原点上。黄效林的两包烟抽完了,嘴里除了苦涩只剩下火烧一样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