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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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宁海三记

1.宁海印象

浙江的宁海跟甘肃的凉州一样,有很浓的文化意味。千百年间,宁海虽出过许多官宦,其中不乏威焰赫赫者,但宁海人津津乐道的,仍是徐霞客。徐霞客虽非宁海人,但他那千古一游,由宁海起拔,宁海便记住了他,一代代传颂下来,还在街头塑了雕像,引以为傲,叫人好生羡慕。宁海人定然知道,富贵权势是一时之熏焰,文化才能传承千古。单凭这一点,宁海就足以叫人刮目的。

宁海街头,有唱越剧的,跟凉州街头唱贤孝一样。只是贤孝音色苍凉,声调悲苦,显示出生活的艰辛;越剧则柔美到了极致,唱者虽是业余,但其情哀婉,很是投入。那夜,近海的一处,正唱《吕洞宾三下杭州》,讲的是吕洞宾因冲撞王母娘娘,被贬往杭州,观音菩萨怕他迷失了本性,前往点化的故事,里面渗透了佛道的智慧。对这故事,我很是熟悉,并能大段哼唱,因为凉州贤孝里也有类似曲目,叫《吕祖买药》,多由盲艺人抱个三弦子吼。宁海却有一班奏乐者,一女子领唱,众女子吟和,韵律极美,跟山水自然和谐成一体了。

我终于明白了江南作家们为啥有那样一套阴柔的笔墨:人家生下来,就浸泡于阴柔美中,沐山水之风,浴越剧之气,师造化之灵秀,笔下流出的,自然是江南气韵。我身处大漠之侧,吞风饮沙,一落地,贤孝那嘶哑出血腥的韵律就往脑中灌,写的文章,自然有种天然的粗粝味道。老有人夸《大漠祭》和《猎原》的文字,问我咋练的笔。我说,我从来不管文字的。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所有小说,都能以凉州贤孝的方式吟唱。没治。进了菜籽地,只好染黄衣。生在西部,你想阴柔成越剧,也仅仅是妄想而已。

宁海有许多叫人惊叹的东西。比如在生态环境上,多清粼山溪和雁苍飞瀑,当初徐霞客就有“喜态”,我亦然。一进那个叫浙东大峡谷的所在,便觉山凝绿,水荡碧,满目翠色,喜气盎然。其风情虽柔美到极致了,却老见古松咬入石中,那份坚韧,真叫人目瞪口呆。水更是清碧,我只在罗马尼亚没被现代文明污染的山区,才见过有如此美的山水。人一融入,便灿烂得忘了自己。老见靓女在索桥上晃,晃出满山谷水性十足的笑来。真叫人羡慕宁海的文人,有了这么美的山水和女子,不陶醉也由不了他们,那文思,想来也如谷水般汹涌吧。

相较于上海等大都市,宁海给我的感觉是名副其实的“宁”。无论我置身于多么喧嚣的所在,一回忆宁海,那觉受仍是“宁”。宁海的自然之代表,便是那峡谷了,其间游人不断,山有喜色,人有笑语,时闻鸟鸣,阳光灿然。但过后一回眸,那一切仍凝然于宁静之中,毫无其他城市的那种躁浮之气;仿佛宁海女子那含蓄的微笑,由景宁而心宁,渐成宁海之“宁”了。

街头之越剧亦然。凉州街头虽时有贤孝旋律,虽是一人吟唱,那基调仍是苍凉的枯黄色,韵律内容更是重压下的抗争。而宁海街头的越剧,则有种柔美中的安详和宁静中的流淌。无论唱者,还是听者,均一脸恬然,优哉游哉。我才驻足,便被那韵律融化了,心神俱销,不知身在何处,只觉一股柔美在心头荡漾。回眸时的觉受,亦是一个“宁”字。不知这宁海,当初起名者是谁。一个“宁”字,道出无边神韵。

当然,“宁”中亦有大动者,一“动”源自自然:离开宁海那天,据说有台风正遥遥袭来,但我死活也想象不出,那台风,会不会破了那天成地造的“宁”之韵?

另一“动”,体现在人的活力上,其典型代表,便是一个叫储吉旺的人,他自称三十二“公岁”,但其形其神,却雄突突的,赛过年轻人许多。

初到宁海时,官方组织了一个座谈会,言谈间多客套之语,温文尔雅。到储吉旺发言时,气氛却为之一变。他宁海口音极重,但激情十足,话如长河,滚滔而出。其内容有两类。一是他忘不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甘肃帮他出过书,二是他曾在日本时经历的一些事,关乎民族尊严时,他甚至不怕失去客户,总是据理力争。从他的谈吐中,我发现了他的大气。有大心,方成大事。怪不得他开发的产品,远销百余国呢。

参观储吉旺当老板的如意集团时,有两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是厂区竟有观音塑像,高达十多米。据说老板信佛,老行善事,在当地口碑极好;二是储先生有个信念,一定要叫合作对方赚钱,他在谈判时总是真诚相待,少动心机,尽量做到双赢。这二者,看似为二,实为一体,即先利众,方能利己。有了善心,才有善行,遂成其事。而其行其事,便构成了命运。相较于宁海之“宁”,储吉旺给我的印象是“动”。他总是语如溅珠,激情四射,充满活力。

这“静”与“动”,或能窥出宁海之一斑。

2.闲话前童

前童是典型的江南村落,多二层木屋,以其诗礼名宗、古宅风韵、雕刻文化、古树名木而闻名。初入村中,见村妇在流入村中的水旁洗衣。她们将那浣洗之物,放于平石上,抡槌砸击。后来,我想到前童时,总有那溅水声隐隐生起于耳旁。

一入前童,我更是发现了自己跟南方作家的差异。这儿触目皆文化:其门额墙壁,多有家训题词;门楼院落,也成了雕刻文化的展览之所,砖木石三种雕艺,古朴典雅,各呈风骚。至于雕梁飞檐、马头墙之类,更叫我眼界大开。想当年,我被命运抛入西部的一个农家院落时,除了土墙土坑,我很难看到一张有字的纸片。后来,母亲从兽防所要来了几张宣传画,上有“长大白”、“巴克夏”等种猪照片。这成了我幼小时最早看到的图文读物。

前童多有祠堂,上有祖宗牌位,有元太祖、元二祖等字样。但这跟蒙古人毫无关系,只是族人对其祖宗的一种称谓。他们以朝代为格局,将元代祖宗、明代祖宗等,分别以“元祖”“明祖”名之。这种命名法,我当然没有见过。西部少祠堂,至今,我仍不知道爷爷以前的祖宗叫啥名字呢。所以,我确信,我四代后的子女,定然不知道那个写《大漠祭》、《猎原》的作家会是他们嫡亲祖宗的。我们这儿虽也有过家谱啥的,但叫“文革”搜了去。于是,一族数千人,便从此迷失了祖宗。

前童重修宗谱,只宗谱就有三种版本:光绪版、民国版、当代版,前两种经“文革”之劫,仍完好无损,更具史料价值。修宗谱是前童的大事之一,按明代方孝儒的说法:“明谱牒,叙长幼亲疏之分,以睦其族”,“使十世纪后而相亲如兄弟,知其有本,而不敢视之路人”。这也许成为前童文化有凝聚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前童还有个西部少有的所在:贴喜报处。据说这儿中秀才举人者众多,明清两代,有秀才以上功名者,就达二百多人。其院落中,除贴喜报之处,尚有将上下二层楼打通以做接圣旨之用者。每有喜报来,便贴在祠堂墙上,以此“光宗耀祖”。喜报那玩意儿,我更是没见过。我连三代以上的祖宗是谁都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由我上溯至十代,没一代祖宗中过功名。这一点,看过被毁前家谱的父老可以作证。所以,后来出了个“雪漠”,族人很是骄傲。他们老说:哎呀,人家雪漠,可厉害得很,人家城里有两套楼房。这便叫我哭笑不得了:我在族人眼里“厉害”的证据,不是写了《大漠祭》、《猎原》等书,不是获了全国奖,而是挣了两套楼房。

所以,我没见过贴喜报处,是很正常的。

前童人家多有门匾,上书“明经堂”、“好义堂”、“大夫第”、“柏树院”等。院多四合,内铺石头,已被磨得发亮。有图案,呈松鹿形。窗上有石雕,或狮子像,或寓意福禄寿等。怪的是,那福星,多以蝙蝠象征。这一点,更不同于凉州了。凉州人眼中,蝙蝠是很诡秘的动物,跟猫头鹰差不多。谁也不会将它当成图腾的。

除宗谱之凝聚力外,前童的建筑格局,也是其有悠久传统的另一个原因。村中明清时期的民宅达一千三百余间,房舍多为木楼,且连成一片。若一家失火,全村定然遭殃,故前童人院里都备有大缸,接纳雨水,做消防之用。因其一兴俱兴,一损俱损,不似西部人家多独门独院因凝聚力强,千百年后,前童就集体沉淀了许多文化的东西。凉州虽也有许多优美的明清建筑,但今日你拆,明日我修,至今破坏得没几家完整的了。其中虽有政府“旧城改造”之功,凉州人本身的不珍惜和缺乏凝聚力亦是原因之一。

前童人文荟萃,英华辈出,一个只有两万多人的小镇,仅现当代,就出了博士、教授等各类人才四百多人。前童文化中,“耕读传家”是其魂魄,这跟甘肃民勤相若。民勤人养驼读书两不误,养驼为度荒年,读书为了明理。在这一点上,我的家乡凉州却徒叫人吁叹,其文化已断裂,清时虽也显赫过一阵,到了当代,失学的孩子却数以千计。在当代凉州人眼中,学优者,若不致仕,就不足道了。所以,一入前童,我便有了神往之感。

前童的传统是重教育,在明洪武年间,前童就建了家族学校,叫“石镜精舍”。“精舍”的由来,虽源于佛门,此精舍,却以教授儒学为主,它最有名的老师是明代大儒方孝儒。方孝儒因此成为前童文化传统的奠基人,“诗书礼乐之传,祠宇宗予之制,皆守方先生遗教”。后来,方孝儒宁死不失节,被诛十族,其弟子于是难逃此祸,前童从此元气大伤。

不过,我想,那“大伤”的,其实仅仅是前童子弟的仕途而已。因为至今,那淋漓的文化元气仍充盈于前童的每一个角落呢。

3.宁海内客与凉州婆姨

在宁海,还有个叫“十里红妆”的所在,它是民间博物馆,收藏一些跟闺房有关的物件。但收藏之富,为我所仅见,真叫我眼界大开。生于穷乡,长于僻壤的我,从来不曾看过那么多跟闺阁有关的稀罕。

且不说那轿及一长溜望一眼也心惊的陪嫁是西部不曾有的。就连那名儿,我一听就头疼,一是多,二是奇,一溜眼,头晕目眩呢。所以,至今想来,虽能回忆“稀罕”之丰,而不能如数家珍般道其名姓。

先说那床,雕梁绣柱,精美至极。有个叫“玉燕投怀千工床”的,据说雕了三年多,故以“千工”名之。还有“竹夫人”、“春宫床”、“春凳”等。说实话,那玩意儿,虽在书上老见名字,其真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宁海嫁女,嫁妆极多,衣物用具,大多齐备。到婆家后,甚至可以成为“独立王国”,连日后娘家来人,新娘也备有客床,不用婆家之物。因为女子经济独立,拥有其嫁妆之所有权和支配权,夫家无权动其一根针,其经济基础便决定了上层建筑,故其地位也高,丈夫尊其为“内客”。一个“客”字,有举案其眉之神韵。

而同时代的凉州,又是何种状况呢?母亲老谈她当初之新婚轶事:进门三日里,家中尚有薄被两床,白毡一条。三日一过,白毡不翼而飞,被子也换成烂褐子。一问,才知那被子和毡,都是向村里殷实人家借的。同时借的,还有父亲身上的毛蓝褂子、桌子、凳子等。三天一过,家徒四壁,连那芨芨制的席子,也到处是烧开的窟窿。直到我懂事时,家中也只有一床被子,七口人盖,人摆成扇状,才能勉强扯来点遮身的布缕。但更多的时候,我总是被冻醒,上身冰凉似覆冰,身下却烫得如置火上。母亲为补被子之亏,总是扫来些落叶,晒些牛粪,用来填炕。许多个夜里,母亲总要大呼小叫地吵醒我。原来,那烧红的炕面子已点燃了芨芨席子,有时连被子也会被点燃。席子上于是布满了许许多多的黑洞。那洞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总是将屁股安入那洞中入睡。怪的是,总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却从来没烫伤过我。——我何曾知道,这世上还有叫人雕上三年的“千工床”。

在“十里红妆”,《上海文学》的徐大隆先生指着床前一个精美到极致的柜子考我:“这是干啥的?”我猜了许多,他都摇头。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放马桶的。我当然不信。揭开那柜,见另有机关,亦精美,其中果然有马桶。这不由我不叹。我的家乡是不用马桶的,就算在大雪天,我也能从火炕中光脚跳入雪中,用尿珠在雪中画几个童话般的图案,再打几个寒噤后,才窜回屋里。我当然想不出,撒尿还用得着那么精致的桶和那么精美的柜。真是“气”煞我也!

至于“内客”的待遇,凉州女人是想都不敢想的。凉州女人出嫁,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嫁妆。当代稍有不同,略有陪嫁,但那多是婆家的钱买的。所以,从本质上说,凉州女人是叫人“买”来的。那“买”的价码,随时代而变化:年成好时,价码高些,现在已达万元以上——出本书时已经达十几万了;年成差时,一升谷子,几辫蒜,就能换来一个婆姨。无论价码多少,那实质仍是买。凉州男人于是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老见一些蠢汉将灵丝丝的女人打得惨不忍睹。某夜,我在凉州街头见一大汉,正打妻子。他耳光曳风,皮鞋飞踢,再揪了妻的头发,拖了,捞地上走。这样一调教,多么心高气傲的女人,也从此低眉垂首地认命了。我曾在《凉州与凉州人》中谈到过凉州女人,她们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和妻子,多从一而终,极少有甘愿当“二奶”和“情人”者,但因其“买”的本质,却变成任打任骂的“驴”了。

这是很可悲的。

《大漠祭》出版后,上海文化出版社请我的父母游过上海杭州等地,不善言辞的父亲只是笑,而母亲,则一声声说:“叫盆盆子下扣了一辈子。”她是死也想不到世上竟有那么美的风景的;同样,她是死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宁海那样享受“十里红妆”的“内客”们。我一介绍,她便惊叹。但要知道,我笨拙的嘴,是死活也形容不出那“千工床”之美的。要是母亲见了,怕是连舌头也会咂飞的。

在“十里红妆”里,我真替凉州女子感到了悲哀。同是女人,生活给与她们的,除了风沙的袭击,便是黄土的吞食,再就是丈夫的拳脚和生活的各类重压。她们是死活也想不到宁海那“十里红妆”般的享受的。但我想,最应该令她们羡慕的,应该是那种“内客”的待遇,应该是将女人也当成人的一种尊重。也幸好,她们也像我的母亲一样,“盆盆子下扣了一辈子”。她们定然也认为世上女人也像她们一样,所以她们坦然承受着一切,身遭苦难而又能认命。她们只将希望的目光瞄准儿女,巴望着儿女成人之后,她们能享几天福。虽然她们“巴望”了千年,也不曾将女人的命运“巴望”出新的起色,但她们仍会“巴望”下去。

因为那“巴望”本身,已成为活着的唯一理由。

(2005年12月8日完稿于凉州红云窟,刊于《长城》杂志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