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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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将近午时,满天浓厚的阴云终于抵挡不住逐渐升高的太阳,开始节节败退。云层缓慢地散开,像是一床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被套,露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难以连成一片。耀眼的阳光好似一股股从天而降的瀑布,从云层的缝隙中倾泻下来,洒落在湿漉漉的成都,给它带来一些光明与暖意。

通宵未眠的卫瓘,从辰时起,便由两名亲兵搀扶着,站在蜀郡太守府的院中,仔细地倾听着从蜀国故宫中传来的喊叫声,分析判断着那里战斗进展的情况。尽管他明知钟会身边只有一千多兵士,根本经不住胡渊等人所率兵士的进攻。但是他也深知,值此动乱之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在钟会没有被彻底打垮之前,他还始终放不下心来,惟恐节外生枝,出现意外。所以,他坚决拒绝了亲兵的再三劝说,硬撑着虚弱的病体,久久地站在院中,不肯回到大堂中去。

蜀国故宫中激烈搏杀的喊叫声先是由低到高,后又由高到低,一阵接一阵地飞入了蜀郡太守府,传入卫瓘的耳中。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那喊叫声才逐渐平息下来。卫瓘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左摇右晃地回到大堂,等候着胡渊等人前来禀报战斗的情况。

又过了半个时辰,胡烈、羊琇和魏军诸将才说说笑笑地走进了蜀郡太守府,来到大堂之上。羊琇把钟会的头颅掷于堂中,朗声说道:“叛贼钟会负隅顽抗,已被斩杀,现有首级在此,请卫军司验明!”

胡烈也把姜维的头颅放在地上,高声说:“贼将姜维顽抗到底,已被诛杀!”

其他的人也纷纷把张翼、蒋斌和钟邕等人的首级放到大堂中,请卫瓘查验。

卫瓘大喜,连病体也似乎突然痊愈了,异常兴奋地说:“诸位将军同心协力,为国除害,可喜可贺!我定会如实禀明相国,论功行赏!”

羊琇面带微笑地说:“此次能顺利诛灭叛贼,一赖卫军司智谋高深,部署得当;二赖小将军胡渊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三赖我军将士忠心报国,共击叛逆。否则,我等如今皆已成为钟会刀下之鬼也!”

“此次能诛杀钟会,平定叛乱,首功当属小将军胡渊!我不过是为其出谋划策而已,不敢贪此大功。”卫瓘边说边寻找着胡渊。这时,他才发现,魏军诸将均已到来,但却不见胡渊和平寇将军庞会。

胡渊和庞会为何至今未到?卫瓘正在纳闷,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大堂,慌慌张张地说:禀卫军司,小将军胡渊带领千名兵士冲入蜀国大将军府,把姜维妻子儿女全部杀死!

“咳!”胡烈闻听此言,急得直跺脚,气恼地说:“逆子安敢坏我军纪,损我声威!待我去将其擒来……”

胡烈一语未了,又有几人慌里慌张地跑进大堂,气喘吁吁地向卫瓘禀报:

“平寇将军庞会,为报关羽杀父之仇,带领本部兵马杀人关府,尽灭关氏全家!”

“我军有一股兵士袭击蜀国之东宫,把前蜀国太子刘璇、太子妃费氏与太仆蒋显杀死!”

“我军有千余兵士正结队向刘禅居住之皇宫进发,似有大肆抄掠之意……”

这接二连三的急报,把卫瓘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若再照这样抄掠下去,成都就必然要发生大乱,造成无法收拾的严重后果。他紧皱着眉头,把众将扫视了一遍,严厉地说:“如此下去,何以收场?我军伐蜀之战果就将毁于一旦!护军胡烈,汝立即带领三千兵马,去保卫前蜀国之皇宫,保护好前蜀国后主刘禅,无我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皇宫半步,若有敢擅自闯入者,立斩之!参军羊琇,汝率领两千兵马,在城中巡逻,保护好前蜀国旧官之府第及百姓家院,我军将士若有敢入府抢掠、打家劫舍者,严惩不贷,当场将其斩首示众!其余诸将,马上各归本部,整顿清点本部兵马,并严加约束,若再发现何部之兵马外出闹事,惟其将是问!”

魏军诸将不敢再疏忽大意,赶紧离开了蜀郡太守府,前去平息骚乱与整顿兵马。刚刚热闹了一阵的大堂上重又变得冷清了。本以为大功告成、万事大吉的卫瓘,重新陷入担惊受怕之中,心神不宁地坐在大堂内,耷拉曹操平定汉中,庞惠随众归降曹操,拜立义将军。建安二十四年(219),庞惠助曹仁攻荆州关羽,遇汉水泛滥,兵败被擒。关羽以庞惠之兄在蜀为官,劝其归降。庞惠宁死不从,关羽遂杀之。《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演义”了庞惠被杀之事。着脑袋想心事。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乱哄哄的魏军兵士才逐渐地各归本部,成都的骚乱才慢慢地平息下来。卫瓘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了一些,田续又惊慌失措地跑进大堂,惶恐不安地说:“禀卫军司,末将已经探明,在两个时辰之前,有四五百陇右之军兵马,趁城中混乱之机,骑着快马冲出了成都北门,奔向绵竹,意欲前去劫夺邓艾父子……”

“啊!”卫瓘不禁叫了一声,惊愕地打量着田续,诧异地问:“此话当真?”

田续神色慌张,烦躁地回答:“末将已反复核查过,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差错!”

“噢——”卫瓘不置可否地瞅了田续一眼,又耷拉下脑袋想起了心事,许久没有抬头。

田续见卫瓘无动于衷,久思不语,心中不由得暗暗着急,忐忑不安地提醒着卫瓘:“此事非同小可!请卫军司速想补救之策,以免灭了个钟会又跳出个邓艾……”

田续哪里晓得,卫瓘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比田续更为焦急和惶恐。是他向司马昭密告邓艾有反叛之状,致使司马昭下令收取了邓艾父子;还是他暗施诡计,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捉拿了邓艾父子……抛开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不说,单凭这些,就足以使他与邓艾成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若是邓艾父子被陇右兵马劫夺过去,返回成都,必定要与他算这笔账!到那时,成都就会重新掀起轩然大波,再度燃起猛烈的战火,谁胜谁负,实难预料。如此一来,他不仅无法独占灭蜀之大功,而且还会原形毕露,甚至可能身败名裂……这一切都不能不令他焦急和惶恐,也迫使他不得不深思熟虑,慎重行事,既要防患于未然,又要做到万无一失,同时还不能引起诸将的猜疑和非议……

卫瓘正在默默地想着补救之策,田续却再也沉不住气了,心慌意乱地说:“卫军司,邓艾老奸巨猾,善于用兵,若是让其重返成都,掌握了陇右之军,则如猛虎归山、蛟龙人海,必会祸患无穷!卫军司切不可等闲视之,以致悔之莫及!”

卫瓘抬起头来,把田续反复打量了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问:“田将军欲报江油之辱乎?”

“江油之辱,末将刻骨铭心,每思此事,痛不欲生!”田续已是火烧眉毛,顾不得其他了,孤注一掷地说,“若能报得江油之辱,末将虽死无怨!”

“好!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田将军之心愿!”卫瓘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流露出一股浓重的杀气,咬牙切齿地说,“我给汝一千精骑……”

“末将遵命!”田续听罢卫瓘的吩咐,双眼中射出两道凶狠的光,也咬牙切齿地说,“末将若是有辱卫军司之命,甘愿提头来见!”

尽管成都正在经历着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雨腥风,尽管成都平原还处于春寒料峭的时节,但勤劳的蜀地农夫,为了不误农时,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忙。田野上,竹丛间,道路旁,河渠畔,到处都散布着农夫和耕牛,清脆高亢的吆牛声和悠扬动听的俚曲小调,此伏彼起,遥相呼应……民以食为天。这些祖祖辈辈面对土地背朝天的农夫,年年岁岁为衣食而忙碌操劳,所关心的只是庄稼,所盼望的只是丰收。至于国家姓刘,还是姓曹,那是当官者的事,与他们关系不太大。所以,当成都的魏军同室操戈、互相残杀的时候,他们依然心安理得地忙着耕种;当押送邓艾父子的槛车从身边走过时,他们也只是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上一会儿热闹,然后又照旧进行耕种。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由成都通往汉中的大道上,淤积着一层厚厚的稀泥,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坑。那些身披盔甲、肩扛刀枪的兵士,好像是在烂泥塘里行走,十分费力,行不了几里便累得两腿酸软,长吁短叹。那两辆关押着邓艾父子的槛车,上上下下都沾满了泥巴,不堪重负似的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被关押在槛车中的邓艾父子,一身的泥水,满脸的鞭痕,被颠得昏昏沉沉,像是两个毫无知觉的木头人。只有师纂似乎显得格外精神,耀武扬威地骑在战马上,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握着马鞭,不时地鞭打和辱骂着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邓艾父子,仿佛不如此做就不足以显示他的威风。

师纂奉卫瓘之命,带领着二百名步军,押解着邓艾父子离开了成都,往洛阳进发。不知是他行前曾受到了卫瓘的秘密指使,还是他想借机进行报复,出出窝在心中的那股子怨气。所以,一路之上,他大发淫威,变着法子地折磨邓艾父子,辱骂,鞭打,断水断饭,淋雨吹风,大有不把这父子俩折磨死誓不罢休的劲头。尽管那二百名步军并非陇右之兵,对邓艾父子并无特殊的感情,但出于人的恻隐之心,都对师纂的所作所为深感不满。而备受折磨的邓艾父子,仿佛看透了师纂的心思,抱定必死的决心,自出成都以后,便紧闭起了嘴巴和眼睛,无论师纂是打是骂,均不开口,不睁眼,不予理睬。

由于道路泥泞不堪,十分难行,师纂押解着邓艾父子离开成都已经三天了,还没有到达绵竹。眼看着天色又逐渐地昏暗了下来,劳作了一天的农夫扛着农具,赶着耕牛,哼着俚曲小调,摇摇摆摆地离开了田野。那些星星点点地撒落在道路两旁的草房茅舍中,冒出了缕缕的炊烟。空旷的原野上变得一片寂静,只有晚风摇曳着竹丛,发出阵阵轻微的响声。

师纂不愿在寒冷潮湿的野外露宿,欲赶到十余里外的绵竹城中过夜。于是,他就大声地责骂起兵士,督促他们快些赶路。然而,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些兵士原来皆不是他的部下,只因卫瓘担心用陇右之兵押送邓艾父子不安全,所以临时把自己手下的二百名兵士拨给了他。这些兵士本来就不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中不满;经过这三天的耳闻目睹,他们又对师纂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和反感,故而对他既不敬重,也不畏惧,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再加之,兵士们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了一天,早已累得腰酸腿疼,两脚麻木,实在无法再加快脚步了。因此,他们一个个装聋作哑,无论师纂如何呵斥和怒骂,一概不理不睬,仍旧照着原来的速度,慢慢腾腾地向前挪动。

师纂见自己的呵斥怒骂犹如对牛弹琴一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又气又急。但他又不敢残酷地对待那些兵士,以免激起众怒,就只好再次鞭打起邓艾父子,企图以此来恫吓那些不听话的兵士,加快行进的速度。

就在师纂鞭打着邓艾父子之时,背后传来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从那马蹄声来判断,有数百匹战马正在急速地向他们奔驰而来。师纂吃了一惊,连忙回头观望,只见无数燃烧的火把组成一片大火,顺着大道迅速蔓延过来。

马蹄声越来越响,火把越来越亮。还没有等到师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马队就已经急驰到了他跟前。然后,马队立即分成两股,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大火圈,把这支押送邓艾父子的人马围在了其中,并且逐渐地向中间靠拢,使火圈越缩越小……

直到这时,师纂才发现,这支包围他们的兵马,原来都是邓忠的部下。这一发现,使他不禁大惊失色,浑身发疟疾似的颤抖了几下,连手中的马鞭都跌落在地上。他强稳住心神,举起大刀,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我乃益州刺史师纂,奉命押解朝廷要犯去京师。尔等是何处山贼野寇,竟敢挡住本刺史去路!快快让开,饶尔等一死;否则,休怪本刺史刀下无情!”

这四五百名邓忠的部下,皆是跟随邓艾父子征战多年的精兵。不仅对邓艾父子忠心耿耿,而且英勇善战。四天前,当他们发现邓艾父子被卫瓘收取以后,心中非常气愤,曾联络了两三千人前去蜀郡太守府闹事,企图把邓艾父子救出来,但却被卫瓘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没能如愿以偿……事后,当他们发觉上当受骗时,钟会已经率领大军人城,并把陇右之军困在兵营之中,他们后悔不已,而又无计可施。尽管如此,他们要解救邓艾父子之心并没有泯灭,还在暗地里活动,寻找着时机。今早,他们见成都发生了骚乱,就趁机冲出城去,前来追赶邓艾父子……

这些忠于邓艾父子的陇右兵士,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于度外,铁了心要与他们所敬重的人共存亡。因而,师纂的怒喝不仅没有把他们唬住,反而将他们激怒了。他们齐声呐喊着,一拥而上,乱砍乱杀。那二百名疲惫不堪的步军,怎经得住这四五百铁骑的猛烈冲击,片刻之后,就被斩杀干净,无一幸存;流出的鲜血把那条宽阔的大道染得通红,好似铺上了一条猩红色的大地毯;有不少人还被急雨般的铁蹄踏为肉泥,与大路上的稀泥混在一起,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

平心而论,不管是论武艺,还是论打仗,师纂都可算得上是一员不错的战将,也打过不少的恶仗、硬仗,出生入死,身经数十战。当他的威胁失效,邓忠的部下冲杀上来时,他就清楚地知道:这仗根本没有办法打下去,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暂时丢弃邓艾父子,冲杀出去,返回成都搬取兵马,然后再把邓艾父子夺回来。主意已定,他就鼓起余勇,抡起大刀,催动胯下的战马,奋力向外冲杀。可是,对手发觉了他的企图,立即就有数十骑兵马拥上前去,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团团围住。他使出了平生的本领和吃奶的力气,左冲右突,连续斩杀了十来个人,但是总也无法突出重围。最后,他终因势单力孤,寡不敌众,被邓忠的部下击落马下,连同他的那匹战马一起,被乱刀剁成了碎块,踩入了烂泥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战斗便结束了。邓忠的部下纷纷跳下战马,用刀劈开槛车,救出了邓艾父子。此时的邓艾父子,不仅已被师纂鞭打得遍体鳞伤,而且还在发着高烧。邓忠正值壮年,还勉强能够站立起来;而年迈体衰的邓艾,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竟然无法站起身来。众兵士目睹着这种惨状,心如刀剜,齐刷刷地跪倒在泥地上,愧疚地说:“小人们无能,误中了卫瓘之奸计,营救来迟,让太尉与将军遭此灾祸,实在于心不忍……”

邓艾强忍住伤病,流着泪说:“诸位兄弟快快请起!我父子有何德何能,让弟兄们舍生忘死赶来相救!”

“太尉爱兵如子,小人们能在太尉军中效力,实为有幸!”兵士们围住邓艾父子,七嘴八舌地述说了成都发生的那场骚乱,然后又急切地说,“我陇右将士皆怀念太尉之恩德,甘愿为太尉效命。请太尉速随我等返回成都,重整旗鼓,再振军威,活捉卫瓘,将其千刀成剐,报仇雪恨!”

邓艾听罢,摇了摇头,悲哀地说:“汝争我斗,攻来杀去,得其利者屈指可数。而受其害者却是大批无辜将士与百姓。一些自以为是大受其利而沾沾自喜者,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只得到主人抛给一根骨头之狗而已……”

兵士们闻听邓艾之言,大为惊诧,疑惑地问:“莫非太尉甘愿受此大辱,不欲报仇?”

“我如要报仇,必将会使成都血流成河,又会有数万将士要为此而丧身,给世间再增添无数孤儿寡母。此等残酷之事,我心何忍哉!”邓艾长叹了一声,感慨地说,“我一生经历三朝,目睹官场之昏暗。今日经此巨变,更让我大彻大悟:官场是个大泥沼,一旦陷了进去,就很难自拔,而且越挣扎便陷得越深,直到遭受灭顶之灾;古往今来,有多少智能之士,均未能识破此道,最终为其所吞没。钟会乃其中之一也。官场又是一口大染缸,一旦跳进去。就必然被其污染,先是染黑皮肉,继而染黑五脏六腑与骨髓;从古至今,有多少清白仁义之士,只因在此缸中泡得太久,就变得残酷无情,失去了人性。卫瓘乃其中之一也……”

几天来,邓艾似乎对世上的一切都深为厌倦,缄口不语,闭目不看,对声音也是充耳不闻,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和交流。可是,他虽然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眼睛和耳朵,使它们暂时失去其功能和作用,不再同外界发生关系;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使其停止活动和思维。恰恰相反,当他关闭上口眼耳以后,那一部分的功能和作用仿佛全部转移到了脑子里,使其更加活跃……他像是又退回到了人生的起点上,沿着一生的经历,重新走了一遍,许许多多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他用如今的目光再去观察自己一生的经历时,不由得感慨万千,发现自己选错了方向走错了路,误入了歧途。当他用眼下的是非标准再去审视那些数不清的往事时,不禁痛心疾首,发觉自己太傻太笨太糊涂,做了很多蠢事!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名利”从中作祟,是步入官场所致。所以,他便从中悟出了“官场是个大泥沼”、“官场是口大染缸”的结论。

邓艾这几日的回忆和思索,那些兵士根本无法得知,更是难以理解。他们犹如听天书似的,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也咀嚼不出真正的滋味,只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着,不知所措地等待着邓艾的命令。

邓艾正说着,不知为什么却突然刹住了话头。他紧闭着嘴巴,凝神细听了片刻,才警觉地说:如今有一支骑军正从成都方向朝这里奔来!

众兵士一怔,屏息敛气,侧耳细听,才察觉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声,如同细雨落在沙滩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声响,无法判断出是否为马蹄声。有人不以为然地说:“大概是风吹竹林之声音,太尉不必介意。”

“不!绝不是风吹竹林之声音!”不知是邓艾征战一生对马蹄声特别敏感,还是他闲置了几日的耳朵一旦重新启用就显得异常灵敏,他坚信不疑地说,“确是有一支骑军正在急驰而来,弟兄们赶快上马,以防不测!”

邓艾的话刚说过不久,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响声就变得清晰起来,而且不断增高加大。凡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均可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来:确实是有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军,正在迅速地向他们靠近。尽管如此,有的兵士仍持乐观的态度,若无其事地说:“太尉莫惊,可能是我陇右将士前来迎接太尉与将军……”

“不!”邓艾猛地提高了声音,坚定地说,“卫瓘貌似柔弱不堪,实则内怀蛇蝎之心。肯定是他发现弟兄们出城来救我父子,特遣人率军前来进行追杀。”

邓艾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支急驰而来的骑军已经逼近了他们,并且点亮了火把,火光中有不少人齐声呐喊:“休要放走了邓艾父子!”

邓艾见状,使尽所有的气力朝陇右兵士喊道:“我父子已伤病缠身,无法行动,难逃此劫。弟兄们赶快上马,趁卫瓘之兵马尚未合拢之际,分头冲出去,各自逃生吧!弟兄们对我父子之深情厚义,只有待到来世再报答!”

这些一向对邓艾之言不敢有丝毫违抗的陇右兵士,此次竞破天荒地没有听从邓艾的话。他们纷纷跨上战马,把邓艾父子围在其中,挥舞着刀枪高声喊道:“誓与邓太尉同生死共患难!”

陇右兵士刚刚摆好阵势,田续就率领着一千精骑赶到,并迅速地把他们包围了起来。双方兵马互相怒目而视,各自紧握刀枪,一场争夺邓艾父子的血战即将爆发。

田续趾高气扬地端坐在战马上,用长枪指着陇右兵士,有恃无恐地说:“我奉卫军司之命,前来取邓艾父子回成都。有胆敢抗拒者,严惩不贷!”

陇右兵士皆识得田续,并知其底细,不愿与他多费口舌,而是再次高喊:“誓与邓太尉同生死共患难!”

田续在陇右之军中为将多年,深知邓艾在兵士心目中的威望和影响,尤其是邓忠的部下,更是对邓艾敬重得如同父母一般。他自知即使磨破口舌,也休想让他们回心转意。于是,他就把长枪一挥,厉声喊道:“弟兄们,立即冲上前去,夺取邓艾父子,回成都向卫军司复命!”

田续率领的这一千精骑。行前曾受到了卫瓘的激励,都意欲立功受赏。他们听到田续之令,便蜂拥而上,奋力冲杀……那四五百名甘愿为邓艾父子献身的陇右兵士,已被逼得没有了退路,只好横下心来,拼死相搏,以求绝处逢生……两支本为一家的兵马,为了争夺邓艾父子,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刚刚沉寂了不久的旷野上,重又响起了剧烈的喊杀声和刀枪撞击声。迅疾挥动的刀枪,带来了一阵阵骤然而降的血雨;上下翻飞的马蹄,践踏起一股股泥浪;血雨伴着泥浪,不断地洒落在兵士和战马的身上;兵士的惨叫夹杂着战马的哀鸣,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这场各为其主的战斗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才逐渐停息下来。四五百名陇右兵士虽拼尽全力进行殊死反抗,但终因实力不如对方,最后全部战死。田续率领的一千精骑,虽在实力上占有优势,但因遭到陇右兵士的拼命抵抗,大部分也已死于混战之中,幸存下来的不过二百余人。道路两旁,数十亩刚刚平整好的稻田,已被践踏得像烂泥塘似的,密密麻麻地布满兵马皮开肉绽的尸体……

这时,一直提枪勒马在一旁观战的田续,才驱马来到那两辆破碎的槛车边,寻找到邓艾父子。当他发现邓艾与邓忠紧紧地抱在一起,纹丝不动地躺在烂泥中,不由得心花怒放,神经质地大声狂笑起来。而后,他割下邓艾和邓忠的首级,带领着幸存下来的骑军,得意洋洋地回成都向卫瓘报功请赏去了!

夜已经深了,大喊大叫、乱砍乱杀了好一阵子的田野上,重又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寒冷的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在空旷而死寂的野外任意飘洒,一簇簇一丛丛的毛竹,在凄风苦雨之中轻轻地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好像是那千余名战死的冤魂在不停地啜泣,呻吟,哭诉;许多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仿佛一群黑色的幽灵,在竹丛间游来荡去,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悲哀的嘶鸣,好似在为它们的主人致哀,鸣冤;又好似在一遍遍地问着苍天和大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为何会如此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