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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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叶绿叶枯,花开花落,无论人世间的帝王将相生死存亡,闹腾不止,大自然都不为之所动,仍旧以它固有的步幅和频率,不紧不慢地行进着,从从容容地在春夏秋冬之间绕着圈子,按时按节地把风雪雨霜、冷暖寒暑降至人间。

虽然季节只轮回了一次,历史也只向前迈了小小的一步。但在这短短的的一年里,对朱皇后来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孙休的病逝,孙皓的即位,将她从人生的顶峰上推了下来,陷入一个无权无势的尴尬境地。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如今的朱皇后,不仅失去了国母的显赫权势,而且还失去了人身自由,像一个囚徒似的,被软禁在安定宫内,与四个年幼的儿子一起,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光。

自从嫁给了孙休以后,朱皇后就被抛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与孙休一起,在宦海的惊涛骇浪中挣扎沉浮。十几年风风雨雨的政治生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朱皇后的人生之路和生活方式,使当年那个单纯幼稚、想入非非的少女。变成了吴国政坛上一个举足轻重的皇后,她也由厌恶政治和提心吊胆,变成了积极参与和难分难舍。政治已经成了她生活的重要成分和动力,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在做王妃时,她为了丈夫的政治命运而苦苦挣扎;在当皇后时,她为了巩固稳定孙休的帝位而终日操劳;孙休去世以后,她又为儿子的前程极力进行抗争……然而,这一切都因孙休的过早病逝和濮阳兴的出尔反尔而付之东流,使她在吴国的政坛上失去了应有的地位和权力,成了一个被政治抛弃的多余的人,每天只能在小小的安定宫内坐井观天,望着日出日落,听着晨钟暮鼓,在孤单寂寞中苦度日月。她就像是一个长期生活在闹市中的人,听惯了吵吵嚷嚷的声浪,看惯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如今却突然被迁移到一座处于深山老林里的寺庙之中,陪伴她的只有默默无语的日月星辰、蓝天白云、苍松古柏和泥胎塑像。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根本无法适应,令她实在难以忍受。她痛恨这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渴望着能重返她已经习惯的“闹市”……

建业的气候由热变冷,又由冷变热;安定宫内的树木由枝繁叶茂变成枝秃叶落,又由枝秃叶落变得枝繁叶茂。朱皇后伴随着气温的升降和树木的枯荣,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凄惨最难熬的一年。满腔的悲愤与满腹的忧愁,使这个年仅三十岁的女人,像是一株接连遭受到干旱、虫灾和雷击的树木,迅速地干枯了,身体瘦成了一把干骨头,脸庞变成了一个核桃壳,头发几乎全白了,乱蓬蓬的好似一团蒿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步三喘。

夏去秋来,又到了一年一度“秋老虎”猖獗的时节,滚滚的热浪席卷着建业城,淹没了安定宫。满树的秋蝉,好似自知来日无多,在进行着垂死的挣扎,拼命地鸣叫着。杂乱而刺耳的蝉鸣形成了一股股强大的声浪,与灼人的热浪一起,在狭小的安定宫里翻卷,搅得人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今天是孙休去世一周年的祭日,按礼朝廷应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此前,朱皇后也曾三番五次地命安定宫管事的宦官去告知孙皓。然而,孙皓却是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一样。为此,朱皇后极度伤心但又万般无奈,只好临时在安定宫的正殿内布置了一个灵堂,私下里祭奠一番英年早逝的孙休。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众多的朝臣,没有哀乐与祭文,只有朱皇后与四个年幼的儿子,披麻戴孝,跪伏在孙休的灵位前,像是一个孤族独姓的平民百姓祭祖一样,简简单单地祭奠着那个曾经贵为天子、拥有一国的孙休。

置身于这个简陋的灵堂之中,面对着这种凄凉的场面。朱皇后心如锥扎,泪如雨下,在胸中积聚了一年的悲痛与愤怒,终于无法遏制地喷涌了出来:“陛下撇下我等孤儿寡母撒手而去,留下我母子在世间受此煎熬……陛下可曾知道,濮阳兴阳奉阴违,卖身求荣,违背了陛下之遗诏,背叛了他之誓言,将太子弃于一旁,另立他人为帝……陛下可曾得知,当今皇帝昏聩粗暴,绝情寡义,骄奢淫逸,目无国法家法,不顾天地大义,已将我母子打人了冷宫……陛下若是在天有灵,请告知列祖列宗,孙家数代人所创立之基业,已经危在旦夕,摇摇欲堕。请列祖列宗显灵发威,严惩这个不屑子孙,以挽救岌岌可危之国家社稷,拯救受苦受难之皇族子孙……”

朱皇后边哭边说,泪水伴着哭诉,好似溃堤的湖水,滔滔不绝地流淌了出来。母亲悲哀的哭诉,深深地打动了四个幼子的心,他们也不禁大放悲声,号啕大哭起来。

儿子的哭声反过来又强烈地刺激着朱皇后,她泪眼蒙咙地瞧着四个年幼的儿子,犹如乱箭穿心。多年政治斗争的经历使她清醒地认识到:争夺皇权的斗争是最残酷的,无论是哪一个在位的皇帝,都会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危及他皇位的人。哪怕是老子儿子、同胞兄弟,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孙休四个儿子的存在,尤其是原太子孙□的存在,就是对孙皓的最大威胁。对此,孙皓岂能不知,又岂会允许这种威胁长期存在下去!由此看来。她的四个儿子,特别是大儿子孙□已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最终难逃孙皓的毒手。

朱皇后越想越怕,将四个年幼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陛下啊!先帝呀!当今皇帝残暴无情,四个皇子身处险境,救救陛下之亲生骨肉吧,使他们免遭残害……”

孙□兄弟四人虽然还不谙世事,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更无法理解母亲此时此刻那复杂而悲哀的心情,但他们已从母亲那滚滚的泪水和凄惨的话语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像是四只面对鹰犬的鸡雏,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尖声地哭叫着:“父皇,救救儿臣吧!”

朱皇后母子五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悲痛地哭成了一团。他们的哭声冲出了灵堂,与外面响成一片的蝉鸣混合在一块,飞出了安定宫,传入御花园中……

当朱皇后与四个儿子面对着孙休的灵位抱头痛哭之时,在与安定宫只有一墙之隔的御花园里,孙皓正在浓阴遮蔽的池水畔寻欢作乐。

孙皓自从得到了张艳荷后,便如获珍宝,爱不释手,经常数日不出寝殿,不分昼夜地与张艳荷进行厮混,把军国大事丢到了脑后。可能是孙皓接受了张芙蓉的前车之鉴,怕再次失去这么个能令他销魂荡魄的美妙女子,就千方百计地去讨好张艳荷,以博取她的欢心。

然而,被孙皓强行抢夺进皇宫的张艳荷,虽然身在皇宫之中,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但却心系冯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心爱的丈夫和宝贝儿子。因而,自入皇宫后,她一直是郤郤寡欢,愁眉不展。

有一次,孙皓与张艳荷在御花园里游玩时,张艳荷发现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正在花丛中打闹嬉戏。看到这些,她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与妹妹张芙蓉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玩耍的情景,暂时忘记了眼前不幸的遭遇,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她入宫后的第一次笑,也是惟一的一次笑。她这次千金难买的一笑,给孙皓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孙皓惊奇地发现,张艳荷笑的时候是那么美妙动人,是那么魅力无穷,是那么令他陶醉。他从张艳荷这偶然的一笑中得到了启示,他盼望着能经常看到张艳荷美妙无比的笑容,于是,孙皓就命工匠用纯金制作了许多首饰,每日令宫女戴上那些首饰进行相扑打闹,企图以此来换取张艳荷的笑。这许许多多的纯金首饰往往是朝成夕毁,大批地遗落丢失,需要源源不断地进行制作补充;而那些制作首饰的工匠,见孙皓如此挥霍无度,毫不介意,便趁机大肆进行偷盗。因此,宫中所藏的黄金逐日锐减,几乎快要为之一空了……

尽管孙皓为了能再次看到张艳荷的笑,而不惜大把大把地往外抛撒着黄金,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弄巧成拙。张艳荷那次偶露笑容,纯粹是出于无意,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孙皓这种类似“烽火戏诸侯”的恶作剧,不仅没有换来张艳荷的笑,反而只能引起她的伤感与反感,使她想起全家人的惨死,想起她的丈夫和儿子,从而产生出对孙皓的仇恨与敌意。张艳荷不但再也没有笑过,而且是越来越忧郤了。

孙皓见这种以大量的黄金为代价的游戏,并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还以为是进行这种游戏的地点不对,没能引起张艳荷的兴趣。为了能让张艳荷产生出“身临其境”的感觉,再次显露出她那魅力无穷的笑容,今天,孙皓便把进行这种游戏的地点改在了御花园中张艳荷曾经笑过的地方。

轻波荡漾,浓阴匝地,绿草如茵,“秋老虎”在这树木繁茂、水草密布的御花园里,似乎已不那么威风,变得温柔了许多,使园内的气温比别处低了不少。

孙皓怀抱着张艳荷,半坐半卧在凉席之上,一边饮着美酒,一边观看着一群浓妆艳抹、一身罗绮、满头插着金首饰的宫女,在厚密青翠的草坪上进行扑打嬉戏。随着宫女们的摔倒爬起和就地滚动,她们头上的金首饰就像是秋风中的枯叶纷纷落地,被踩进草丛中泥土里,难觅其踪影。对此,那些宫女已经是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孙皓更是屡见不鲜,视若不见。只有张艳荷在频频地皱着蛾眉,不知是她在心疼那些昂贵的金首饰,还是又想起了死于乱棒之下的妹妹张芙蓉……

诸侯以为有寇至,皆率兵来勤王。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大喜,为之而数举烽火,因而失信于诸侯。后来申侯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召诸侯,诸侯皆不至。幽王被杀于骊山下,西周乃亡。

孙皓发觉自己的尝试又没有成功,心中很是失望,就无奈地把张艳荷和那些宫女打发回寝殿,独自仰卧在凉席上,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苦苦地寻求着能让张艳荷再次笑起来的办法。

人去声息,喧闹了好一阵子的御花园里重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满树的繁叶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发出低微的沙沙声。就在这时,一阵凄惨的哭声从安定宫飘入御花园,传人了孙皓的耳中。

正心烦意乱的孙皓听到这凄凄惨惨的哭声,大为不悦,烦躁地说:“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皇宫中哭哭啼啼,搅扰得朕心中不安!”

一直侍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万或,此时才来到孙皓面前,低声地说:“启奏陛下,此哭声从安定宫中飘来,定是朱皇后与其儿子在哭闹。除了他们母子之外,无人敢如此胆大妄为,惊扰陛下。”

“嗯——”孙皓的鼻孔里长长地喷出了一股气,忽然想起了今天是孙休去世一周年的祭日。按照礼法,无论是作为孙休的继任者,还是作为孙休的侄儿,都应该举行一次隆重的祭祀活动,以告慰孙休的在天之灵。可是,他做贼心虚,害怕因祭祀活动而唤起朝野臣民对孙休的怀念,引起事端,惹出祸息,动摇了他的帝位。所以,他对朱皇后的再三提醒听若不闻,对祭祀孙休的活动置之不理,企图把此事压制下去。没想到朱皇后竟然违背他的意思,不顾他的反对,私自在安定宫内祭祀起孙休。这无疑是打了孙皓一个耳光,也是对他皇帝权威的挑战,不能不令他大为恼火。然而,恼火归恼火,不管是论国法还是论家法,他都对那位先帝的皇后与婶母有些无可奈何,至少在表面上不能做得太过分,只好强压住心火,听之任之。

尽管孙皓没有直接说出对朱皇后的不满与恼火,但万或已从孙皓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其内心的活动,便投石问路地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陛下虽已即位一载有余,但朱皇后仍旧以皇太后自居,不仅我行我素,而且屡屡干预朝政。长此下去,恐使朝臣中分,于国家社稷不利……”

万或的话算是真正说到了孙皓的心坎上。从坐上皇帝御座的那一天起,如何处置朱皇后与她的四个儿子,彻底清除危及他皇位的隐患,就成了孙皓的一块心病,一遇风吹草动,便会旧病复发。为此,他把孙□贬为豫章王,并把他们母子五人软禁在安定宫内,不让他们与朝臣进行接触。尽管如此,他心中仍觉得不踏实,总想来个斩草除根,以消除隐息。然而,朱皇后和孙□毕竟曾经贵为国母与储君,与根基浅薄且声誉不佳的濮阳兴和张布不可同日而语,若贸然行事,定会在朝野与皇族中引起混乱,酿成祸患。所以,他只得暂时把此事放到一边,慢慢地寻找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今日朱皇后的哭声再次引发了孙皓的“心病”,使他产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决心。他斜睨了万或一眼,试探着说:“朱皇后不仅屡屡干预朝政,而且还将朕视同小儿,颐指气使。对此,朕虽不堪忍受,但因其乃朕之长辈,也万般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朕虽深知长此下去对国家社稷极为不利,但碍于先帝之故,亦不便加以制止……”

奸猾的万或立即听出了孙皓的弦外之音。明白了孙皓的言外之意,连忙投其所好地说:“陛下乃一国之主,一切均应以国家社稷为重,其余之事皆次而轻之。有利于国家社稷之稳固者,陛下应果断行事,切莫犹豫彷徨;不利于国家社稷之安全者,陛下应坚决铲除,以免酿成祸患后追悔莫及!”

孙皓马上就明白了万或此话的真正用意,压低了声音问:“依爱卿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朱皇后母子,方可有利于国家社稷之稳固?”

“依微臣之见……”万或见火候已到,狡狯地笑了笑,附在孙皓的耳边低语了一阵。

孙皓听罢,沉默了片刻,脸上逐渐布满了凶气,恶狠狠地说:“就依爱卿之言!此事由爱卿亲自去督办,绝不可出半点差错!”

“陛下放心!”万或脸色严峻,冷酷地说,“此事若有差池,陛下惟臣是问!”

祭祀过孙休以后,本来就病体虚弱的朱皇后又因过度悲伤,终于病倒了。

朱皇后病倒之后,安定宫里失去了主事之人。那些侍奉朱皇后与四个皇子的宦官、宫女,因主子失去了权势,他们也跟着倒霉,变成了“后娘养的”,不仅在别的宦官、宫女面前低人一等,受人白眼,而且连每个月的那点钱物也无法按时拿到手。这不能不让他们变得心灰意懒。朱皇后没有卧病以前,他们出于对昔日国母的敬畏,还不敢偷懒耍滑。自朱皇后病倒以后,他们便失去了约束,放任自流起来……安定宫里秩序大乱!

这几日,到安定宫来得最多的是楼下都尉何定。何定原是大皇帝孙权的给使,孙休登基之后,见其为人佞邪,专事谄媚,恐在皇宫中生出事端,就将其逐出了皇宫,贬到扬州府衙为吏。皇帝的给使虽然不过是个低级官吏,但因其负责管理皇帝的衣食吃用之物,经常能够接触到皇帝、后妃与皇子皇孙,是一个有利可图的肥缺,与一个州府的官吏不可同日而语,就是那些朝廷的重臣对这个品阶低微的小官也要另眼相看,得罪不起,以免其经常在皇帝、后妃面前吹耳边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何定被逐出皇宫后,一直对孙休暗怀怨恨,并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皇宫任职。孙休的早逝与孙皓的即位,为何定提供了难得的良机,他先是投靠到万或的门下,后又上表孙皓,自称是大皇帝的旧人,请求归还内侍。在万或的再三撺掇下,孙皓把何定封为楼下都尉,掌管皇宫所有生活用品的采办和供给。

何定如愿以偿了,自然对万或感激不尽,惟命是从。而万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要把何定弄回皇宫,为的就是在皇宫中安插他的爪牙,供他在紧要之时动用。这不,何定刚到皇宫中任职不久,便派上了用场。

何定领受了万或的指令后,一改往日克扣安定宫所需生活用品的做法,对朱皇后母子显得格外殷勤和忠诚,源源不断地把各种各样的吃用之物送进了安定宫。

一日午后,浓云密布,乌云低垂,像是一床厚不透风的大被子捂在建业的上空。正值“秋老虎”猖獗的建业,变得更加闷热,连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了,健壮之人尚且都被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重病中的朱皇后,更是被憋得胸中难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宫女、宦官也被这闷热异常的气候所困扰,不愿呆在拥挤的安定宫里活受罪,都跑到御花园里消闲去了。只有孙□带着三个年幼无知的弟弟,守候在母亲的病榻前,看着呼吸艰难的母亲,急得直流眼泪而又束手无策。

就在这么个时候,何定又出现在安定宫里。他双手举着一盘鲜亮水灵、晶莹如珠的葡萄,跪在朱皇后的病榻前,恭卑地说:“今日天气闷热异常,微臣特送来一盘葡萄,供皇后及四位皇子尝鲜解暑!”

正胸闷难耐的朱皇后见到那盘如珍珠似翡翠的葡萄,眼前不禁一亮。当时,葡萄这种原产于西域的水果传人北方不久,很少有人种植。就是在占据中原大地的魏国,也只有王公大臣以上的显赫人物,才有口福品尝这种水果的鲜美滋味。而位于江南的建业,则很少有人见过这种水果,有资格能够吃到它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即使是孙休在位,朱皇后贵为一国之母的时候,她一年也难得吃上几次这种稀奇的水果。而如今在她已经失去了权势、寄人篱下的倒运时候,何定还能给她送来这种水果,这令她颇为感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何都尉真乃忠义之人也……”

“效忠皇后与四位皇子,乃微臣之职责!”何定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微臣费尽周折,才从魏都洛阳偷弄来些许此果。因数量太少,微臣只将此果分成三份:当今太后一份,圣上一份,皇后一份。就是当今皇后,微臣也顾不得了,只好作罢。请皇后千万要保守秘密,莫让宦官、宫女得知,以免传扬出去,当今皇后怪罪下来,微臣吃罪不起!”

听何定这么一说,朱皇后更加感动了,声音颤抖着说:“哀家谢过何都尉……”

“皇后如是说,实令微臣惶恐不安,无地自容。”何定偷觑了一眼朱皇后母子,谦卑地说,“微臣乃偷偷来此,不敢久留。请皇后与四位皇子多加珍重,微臣告退。”

何定走后,孙□把朱皇后扶坐在病榻上,慢慢地吃着何定送来的葡萄。不知是那些用深井冷水浸泡过的葡萄真的能够降温解暑,还是心理作用,半盘葡萄吃下去后,朱皇后觉得身上舒服多了,精神上也清爽多了。她瞧了瞧那三个眼巴巴地瞅着盘中葡萄的幼子,小声吩咐着孙□:“母亲已吃足矣,汝兄弟把盘中之葡萄分开吃了吧。”

那三个早已馋涎欲滴的幼子闻听此言,一齐把小手伸向了盛葡萄的盘子。孙□毕竟年龄稍长,多少懂些事了,连忙瞪起眼睛,喝止住了三个弟弟:“母后患病,此果给母后治病用,谁也不准吃一颗!”

那三个幼弟不敢违抗长兄的命令,只得无奈地把小手缩了回去,嗫嚅地说:“母后患病,母后吃吧。”说罢,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瞧那剩下的半盘葡萄。

孙覃瞅了瞅三个弟弟,将盛葡萄的盘子端在手中,把盘中剩下的葡萄一颗颗地喂进母亲的口里……

朱皇后看着四个已经有些懂事的儿子,苦笑了一下,几滴热泪夺眶而出。

当夜,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雷暴雨终于发作了。倾盆大雨在电闪雷鸣的助威声中,从天而降,倒向建业城,倒向太初宫,倒向安定宫。安定宫不仅是太初宫里地势最低的地方,而且排水沟也严重淤塞,一遇大雨,庭院中就会出现大量积水,好长时间不能完全消失。由于今日这场罕见的暴雨下得太猛,不到一个时辰,庭院中就已积水盈尺,变成了一个小池塘。暴雨仍在不停地下着,庭院中的积水还在不断地上涨,两边的厢房已经开始进水。宦官、宫女都被迫来到院中,冒雨向宫外泼水,以免让雨水漫过台阶,涌进朱皇后居住的正殿。

电光闪烁,雷声轰响,暴雨如注,宦官、宫女高呼尖叫,整个安定宫里响成一片。他们都只顾与暴雨进行搏斗,暂时把重病中的朱皇后忘到了脑后。

就在雷暴雨肆虐之际,朱皇后的腹中也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雷暴雨”。她先是觉得肚子里像滚雷似的咕咕咕地乱响了一阵,随后肠胃里便油煎火烧般地疼痛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直疼得她大汗淋漓,双手抱着肚子在病榻上不停地翻滚呻吟。可是,她的呻吟声完全被外面的雷雨声淹没了,正在庭院里泼水的宦官、宫女谁也没有听到她那痛苦的呻吟和呼救……

午夜过后,雷暴雨终于停息下来。当宦官、宫女一个个像落汤鸡似的走进正殿时,才发现朱皇后身体蜷缩成一个团,滚落到病榻下,死在了病榻前。

“皇后……皇后……”宦官、宫女的惊呼尖叫声代替了刚刚消失的雷雨声,在安定宫里响了起来……

万或和何定费尽心机,巧作安排,本打算用那盘毒药浸泡过的葡萄,将朱皇后母子五人全部毒死,来个斩草除根,彻底消除危及孙皓皇位的隐患。没想到因孙□的一片孝心,挽救了他们兄弟四人的生命,没有与母亲一起命归黄泉。

朱皇后的突然亡故,虽然引起了朝臣们的猜疑和议论,但因此事做得很巧妙,安定宫的宦官、宫女根本就不知道何定送葡萄的事,而孙晕兄弟年幼无知,母亲死后只知伤心痛哭,完全没有把母亲的死与何定送来的那盘葡萄联系起来。所以,孙皓此举虽没有能够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但也没有暴露出去。

朱皇后死后,孙皓担心在为朱皇后治丧时被一些有经验的老臣看出破绽,造成恶劣影响和严重后果。于是,他又采取了万或的建议:以朱皇后是患疫疾而亡为借口,不在正殿为朱皇后治丧,而将其尸体移至后苑中的一座小房内,并以避免群臣染上疾病为由,不准朝臣前去吊丧;后来,他又以“天气炎热,尸体不可久放”为由,草草地把朱皇后与孙休合葬于定陵……

朱皇后死掉了,埋葬了,但孙皓的“心病”仍没有消除。朱皇后入土仅十日,孙皓就迫不及待地下诏,将孙覃兄弟四人送往震泽边的一座小城居住。父死母亡,孙颦兄弟四人完全失去了庇护,成了任孙皓宰割的羔羊,只能在四名老眼昏花、手脚不大灵便的老宦官的护送下,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建业,踏上了生死未卜的行程。

出了建业城,就进入了河网纵横的江南水乡。孙□兄弟和那四名老宦官一会儿下车登舟,一会儿弃舟登车,渡河涉水,风吹日晒。这四个生在帝王之家,长在皇宫之中的皇子,自幼便娇生惯养,娇贵得像是几株未经历过风雨的名花异草,何曾受过这种折磨。那四名年过半百的老宦官,虽是穷苦人家出身,但他们都已在皇宫中生活了三四十年,长期没干过重活,未行过远路,身子骨已经变软,再也经不住大折腾了……就这样,一天下来,他们虽然只不过行进了三四十里,可却一个个变得疲惫不堪,一到驿馆,就几乎瘫软了。

这是一座离建业最近的驿馆,进出京城的过往官吏都是越馆而过,极少有人在此处落脚住宿。因此,这座驿馆就形同虚设,毫无用处,只有两个耳聋眼花的老当差的,守护着这座冷冷清清的院落。两三年来,这座驿馆只接待过两次路经此处的官吏:一次是昨天中午,楼下都尉何定出京为皇宫采办新鲜蔬菜,路过此处,在驿馆里歇息了一阵,吃了一顿午饭;另一次便是孙譬兄弟和四名护送他们的老宦官。

那两个守护驿馆的老当差的,听说是先帝的四位皇子光临驿馆,又惊又喜,连忙倾其所有,尽其所能,为孙□兄弟准备晚饭。可是,孙□兄弟和那四名老宦官实在是太累了,根本没有食欲和胃口,只是胡乱地用了凡口饭。就早早地在正房中睡下了。那两个老当差的收拾完碗筷,关上馆门,也在厢房中歇息了。

乡村的夜晚是安静的,尤其是这座远离村落和人家的驿馆,入夜后更是分外宁静,既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也没有鸡鸣犬吠声,只有几只躲在墙根草丛中的蟋蟀,偶尔发出几声吱吱的鸣叫,给空荡而寂静的驿馆增添了一些悲凉的气氛。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这座驿馆像是一头老弱的大水牛,一动不动地卧在沉沉的夜色和茫茫的夜雾中。这时,在距驿馆的不远处,万或和何定从一片茂密的松林中钻了出来。一身平民装扮的万或向一身黑衣的何定低声叮嘱道:“都尉此去,干系重大,请务必谨慎从事,千万不可露出破绽!”

“常侍不必担心。”何定胸有成竹地说,“卑职昨日借故去过那座驿馆,查明了驿馆之状况。卑职此去,万无一失!”

“圣上对都尉寄予厚望!”万或附在何定耳边低语道,“临行之前,圣上曾对我言:事成之后,将封都尉为殿中列将,位居九卿之列。请都尉好自为之!”

“谢圣上恩典!卑职定不负圣上之厚望与常侍之重托!”何定向万或拱了拱手,精神抖擞地说,“请常侍在此静候佳音,卑职去去便回!”

片刻之后,何定手执利剑,出现在了驿馆的门前。他先是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了一阵;然后,他将剑尖慢慢地从门缝中插进去,轻轻地拨动着门栓……不一会儿,驿馆的大门便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一条缝。何定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钻进了驿馆。紧握着宝剑,蹑手蹑脚地向着孙□兄弟和那四名老宦官居住的正房摸去……紧接着。房中传出两声森人的惨叫,响起一阵惊呼:“有刺客……抓刺客……”随后,一条黑影夺门而出,蹿出了驿馆,消失在沉沉的夜色和茫茫的夜雾中……

“抓刺客……抓刺客……”当那两个住在厢房中的老当差的从梦中被喊声惊醒,提着灯笼,一边高喊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跑进正房后,一下子被眼前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吓傻了:大皇子孙□和二皇子孙□已经被人刺死,胸口还在汩汩汩地向外冒着热血;三皇子孙朝和四皇子孙□好似两只死里逃生的小兔子,惊恐万状地缩成一个团,筛糠般地颤抖着;那四名老宦官瞠目结舌地瞅着倒在血泊中的孙□和孙□,牙巴骨碰得叭叭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