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古文观止》中的《吕相绝秦》选自《左传》,是一篇满有意义的文章。文章粗看挺吓人,完完全全是晋国声讨秦国的战斗檄文。在文中秦国的形象完全是个反复无常,见义忘利的“小人”,然而实际上,我们读者大可不必如此费神,秦晋本是亲家,国家利益使之在后来反目成仇,谁是谁非,无法分辨,就算是史学专家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呢,反倒轻松了——文章文辞犀利,一气呵成,吕相是晋国大臣,名叫魏相,因食邑在吕,所以又称吕相。春秋时这种情况大概不少。商鞅本名公孙鞅,因采邑分封于商地,又称商鞅。后来因为大家喜欢用商鞅这个名字,一般人反而不知他的本名了。两国的恩怨,错综复杂,源远流长,本不是可以信口开河的事情。然而吕相极尽褒贬之能把晋国说成是吃亏上当,为人所欺的“善人”,而秦国却是奸佞不堪,反得无常的“小人”。
有关秦穆公的“事迹”,帮助过晋国的,如遣返被俘的晋惠公、秦国助重耳上台的善事,为吕相“蜻蜓点水”一带而过,而秦人背着晋国窃于郑盟之事,却大书特书,说什么晋国帮了秦国铲事,平了诸侯对秦国的义愤,甚至将晋国率先发难,在淆之战偷袭秦军也说得理由十足,令人无法不信!
秦穆公之后,秦晋之间的交恶,曲自然又是在秦而不晋。秦桓公与晋景公时,秦晋的交战原因又被吕相说是由于秦军的挑衅。而到了吕相所侍的晋厉公时,在对待白狄部落的事件上,秦人的形象又是反复在晋与白狄之间进行挑拨生事的卑鄙无耻之人!
吕相是个辨才,在晋史中也许不是太出名的角色,竟也是如此厉害。更不用说以后的其他晋国历史的“明星”们了!
“原文”
晋侯使吕相绝秦,曰: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於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不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郩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郩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剪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剪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陲,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话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於使。君有二心於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译文”
晋厉公派吕相向秦国裹示绝交,说:从前从我国的献公和贵国的穆公开始,两国相互友好,协力同心,用盟誓来申明此意,用婚姻来加强友好。上天降祸晋国,文公到了齐国,惠公到了秦国。晋国不幸,献公去世,穆公不忘旧日情谊,使我们惠公得以供奉晋国的宗庙祭祀。穆公又不能完成这一巨大功勋,而进行了韩原之战。他心里也感到后悔,因此成全了我们文公,这是穆公的成就。文公亲自披甲带盔,跋涉山川,跨越险阻,征伐东方的诸侯,使虞、夏、商、周的后裔都到秦国朝见,就已经报答旧日的恩德了。郑国人侵犯君王的边界,我们文公率领诸侯与秦国一起包围了郑国。秦国大夫不询问敝国国君,擅自与郑国订盟。诸侯痛恨这件事,要向秦国拚命。文公害怕,就安抚诸侯,秦军能够还师而安然无损,这就是我国有大功于西邻了。晋国不幸,文公去世,穆公居心不良,蔑视我们新丧故君的国家,欺我们襄公孤弱,袭击我们的殽地,断绝我们的友好,攻打我们的城堡,灭绝我们的邻邦滑国,离散我们的兄弟,扰乱我们的同盟,颠覆我们的国家。我们襄公没有忘记君王旧日的功勋,但又害怕国家的覆亡,因此有殽地之战。我们仍然希望在穆公面前求得宽恕,穆公不听,反而拉拢楚国图谋我们。上天不遂他的心意,楚成王又丧了命,穆公对我国的意图因而不能得逞。穆公、襄公去世,康公、灵公即位。康公,是我们晋国人所生的,又想削弱我们国君的宗室,颠覆我们的国家,率领我们国家的奸贼,来撼动我们的边疆,我国因此有令狐之战。康公还不改悔,又侵入我河曲一带,攻打我涑川地方,掠取我王官民众,割取我羁马土地,我国因此有河曲之战。秦国往东这条道路不通,就是由于康公断绝我们的友好的原故。
等到君王继位,我们国君景公伸着脖子朝西望着说;“大概会抚恤我吧!”君王又不肯施恩举行盟会,乘我国有赤狄骚扰的患难,入侵我黄河附近各县,焚烧我箕、郜二城,抢割我庄稼,屠杀我边境百姓,我国因此有辅氏之战。君王也后悔祸患的蔓延,而想求福于两国的先君献公和穆公,派伯车来命令我们景公说:‘我与你共同友好,抛弃仇恨,重新恢复旧日情谊,以追念前人的功(肙力)。’盟誓没有完成,景公去世,我国国君因此有令狐的盟会。君王又心怀不善,背弃盟誓。白狄与君王同在雍州,是君王的仇敌,而是我们的婚姻之国。君王派人来颁赐命令说:‘我与你一起讨伐狄人。’敝国国君不敢顾念婚姻之好,畏惧君王的威严,因而从使臣那里接受了命令。君王同时向白狄讨好,说:‘晋国要讨伐你。’狄人虽应承而内心厌恶,因此将这话告诉了我们。楚国人厌恶君王的三心二意,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令狐的盟约,而来向我国请求结盟,对着天上的上帝,秦国去世的三公、楚国去世的三王明白宣告:他虽然与晋国往来,他只看自己的利益。我厌恶他没有始终如一的品德,因此把这些话公布出来,以警戒不专一的人。’诸侯都听到了这话,因而痛恨之至,都来亲近敝国国君。敝国国君率领他们前来听命,只求和好。君王如果施恩照顾诸侯,哀怜敝国国君,而赐绐我们盟约,就是敝国国君的愿望。敝国国君将会安抚诸侯退兵,岂敢谋求战乱?君王如果不肯施大恩,敝国国君无能,也就不能率领诸侯退兵了。冒昧地将这些话全部陈述于君王的左右,以便君王的左右从有利方面认真加以考虑。
“读解”
照吕相的说法,秦国及其国君秦桓公真的是十恶不赦了,岂止断交,就是亡国灭种都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这就是言辞的力量。他们没有象索绪尔、乔姆期基等人那样发明出一套深奥的语言学理论,没有像福柯那样专心研究话语同权利的关系,也没有像六朝时期的佛典翻译家和文学家那样专门研究过语言问题;但他们是天才的运用言语的人,是天才的演说家和雄辩家。他们凭天赋悟出了言辞,懂得力量说话的艺术和利用言辞的技巧。同时,他们也是天才的心理学家,凭直觉把人心、人性摸了个透。因此,他们悟出锋利,有含蓄深沉;指向明确,又无所不包;温文尔雅,却又处处逼人,把言辞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无法再淋漓尽致了。
他们达到的效果,是在不经意之中自然而然把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错的说成对的,反的说成对的,大的说成小的,小的说成大的,让听者确信不疑,确信说者对了,自己错了,确信真理和道义在说者手中,而不在自己一方。
他们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达到某一目的,在此前提下,最妙的是不经意和自然而然,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圈套,等明白过来以后才大呼上当,他们充分利用了语言的张力,利用了语言的模糊性,以及语言的开放性和遮蔽功能,再加上逻辑上偷梁换柱的手法,制造语言的和思维的种种陷阱,让对手无法摆脱语言的罗网。
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说客并非易事。起码的条件是口齿伶俐,巧舌若簧,天资聪颖,脑子灵活,悟性很高,工于心计。还要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广泛的阅历,天文地理、世事人情无所不晓,博古通今。然后要有心得理素质上的优势,知己知彼,胸有成竹,随机应变,在任何情况下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善于控制喜怒哀乐,让它们在适当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并且善于抓住对手的弱点发起猛攻,夺取心理上的制高点。此外,还要借助权势,以某君主、某实力派人物、某名人为靠山,以此增加话语的含金量和穿透力,尤其是话语的权威性,居高临下地、游刃有余地进行表演。
所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古人早把这一套捉摸透了。聪明的君主深懂决战不止在战场,平时用酒肉钱物蓄养各色人才,像孟尝君那样养上一群鸡狗盗之徒,到关键时刻就派上了用场。如今的一些大款们,也可以学学古人的这种远见卓识,有余钱时,收养一些特殊人才,到时候就会受益无穷。不要目光短浅,不要吝惜钱财,不要只盯住眼前一点一滴的得失。胸有鸿鸿鹄之志者,大可以从古人那里学到不少法宝从而使自己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不过,现在似乎是一个不大适合培养说客,或者叫优秀演说家、辩才的时代。人们都很忙,或者忙于发财,忙于出名,忙于做官,忙于出国,或者忙于生计,几乎很少有闲暇来培养这种特殊的艺术才能。再说,现在的人更讲实际,更讲直来直去赤裸裸地交往,都讨厌能说会道的花言巧语,把这种专利拱手送给了街头骗子和“厚黑学”家们,让他们在现代化的繁忙之中转空子大发横财,而上当受骗的人或者不会厚黑,或者不在乎,或者怕麻烦,几乎不会同街头骗子和厚黑专家计较。
比较一下可以发现,春秋战国时代的说客们水平固然很高,但他们并非完全没有良心,也并非完全不讲道义。首先,他们绝对忠于自己的主子。既然主子出血养了他们,主子就成了“有奶便是娘”的亲娘,即使肝脑涂地,也不会背叛主子。其次,他们有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他们把自己的才华、天赋、技艺、精力,有时甚至是生命,都用在维护他们所属的国家利益之上。绝对不会用来谋取一己的私利。这就体现了很高的觉悟和教养,坑蒙拐骗使用来对付敌人的,而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对自己人要讲仁、义、礼、智信;对敌人则在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氛围中展现自己的才华和天赋。
两相对比,说客与骗子、厚黑家的本质区别,便以一目了然了。
多读一读纽约时报等等西方主流报纸的文章,感受一下现代记者的语言力量,看一看他们那些支持“藏独”“东突”报道,简直将语言的模糊性运用的炉火纯青。有的时候你明明知道他们就是在撒谎,让你具体指出来却突然发现有百口莫辩的感觉。相比较而言,我们的那些“党的喉舌”几乎永远只会鹦鹉学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