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贾谊(前200前,洛阳人,西汉初期著名的辞赋家、政论家,年轻时有才名,二十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升任大中大夫。由于他在朝廷上力主革除政治弊端,触犯了当时权贵们的利益,遂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四年后,又被召为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身亡,贾谊自惭失职,郁郁而死。贾谊在政治上主张削弱藩王的势力,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对外主张以全力抗击匈奴,对内主张发展农业,增强国力。他的政论文如《论积贮疏》、《治安策》、《过秦论》等,分析形势,切中时弊,有深刻独到的见解,被鲁迅评为“西汉鸿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汉文学史纲要》)。他的辞赋也很有名,以《鹏鸟赋》、《吊屈原赋》为代表。后人辑其文为《贾长沙集》。又著有《新书》十卷。
“题解”
《过秦论》在《史记》中为一篇,载于《秦始皇本纪》之后,《陈涉世家》后又引第一大段。《文选》则分为上中下三篇,三篇实为一篇,分别评论始皇、二世、子婴三代的过失,总结秦亡的教训。这里选录的是上篇。文章不仅总结了秦亡的教训,而且也肯定了秦亡之前的成就。贾谊认为,秦之过,在于“仁义不施”,不知“攻守之势异”。贾谊写作此文,目的在于为汉文帝提供政治上的鉴戒。文章使用了前后对照的手法,铺陈排比,有一泄千里之势。在中国散文史上,《过秦论》首创了“史论”这一体裁,对汉以后的散文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由于作者偏于注重文章豪迈的气势,文中列举的论据与史实有出入的地方。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据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士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失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纵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甕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徙,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崛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非铣于句戟长铩也;適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选自百衲本《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孝公凭据崤山和函谷关那样险固的关隘,又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固守疆土,暗中窥探东周王朝的虚实,怀有席卷天下、包举四方、囊括四海、吞并八荒之地的野心。这时,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规制度,鼓励农民种田和织布,修造防守和进攻的武器装备;对外推行连横政策,使诸侯之间互相争斗。于是,秦人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王继承祖上的事业,遵循既定的政策,向南兼并了汉中,向西攻取了巴、蜀,在东面占据了肥沃的土地,割取了地势险要的州郡。诸侯们很害怕,共同结盟来设法削弱秦国:他们不吝惜珍奇的器具、贵重的宝物、肥沃的土地,用以招纳普天下的才士,“合纵”结成同盟,相互联成一体。在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君子都聪明、忠诚、讲信用,对人宽厚而友爱,尊重贤士,相约用合纵来离散秦国的连横,联合了韩国、魏国、燕国、楚国、齐国、赵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兵力。于是,东方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班人替他们出谋献策,有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班人替他们互通消息,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班人替他们统帅军队,常常以十倍于秦的土地做后方,率领万大军,逼临函谷关进攻秦国。秦人大开关门,引敌入境,但九国的将士徘徊犹豫,结果逃之夭夭而不敢进击。秦国既未丢失土地、又不化费兵力,而各诸侯国已陷入了困境。于是合纵离散,盟约解除,各国争着割让土地去讨好秦国。秦国有余力控制并利用各国诸侯的弱点,追逐逃亡、失败的各国士兵,被杀的人多达百万,流的血可以漂浮起大盾。秦国乘着胜利的机会,宰割天下的土地,分裂各国的河山,迫使强国请求投降,弱国入秦朝拜。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短,国家没有重大的战事。到了秦始皇,他继承了六世祖先积聚的功业,挥动长鞭统治天下,吞并了周王朝,又灭亡了六国诸侯,终于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统治了天下四方,手执棍棒鞭挞天下百姓,威震四海。他向南攻取了百越的土地,设置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把绳索套在脖颈上前来投降,听命于秦朝的官吏。于是,又派遣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以防守边境,把匈奴击退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再南下放马,士兵也不敢挑起战事报仇。
于是,秦始皇完全废除前代君王治国的原则,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使百姓愚昧无知。又毁坏六国的名城,杀害六国的豪杰俊才,收集全国的兵器聚集到咸阳,销毁锋刃而铸成钟鼓,又制作十二个铜人,以削弱百姓的力量。然后据守华山以为咸阳的城墙,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据守着亿丈高的城墙,下临深不可测的护城河,以为这样就固若金汤了。又派遣良将手持硬弓,驻守要害之处,派遣忠实的大臣率领精锐的士兵,手执锐利的兵器盘问过往的行人。天下已经安定了,秦始皇的心里,自以为关中地势的坚固,就象千里铜墙铁壁,真是子孙后代称帝万世的基业。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还波及偏远地区。然而,陈涉,这位用破甕作窗、用绳子拴着门板人家的子弟,卑贱的农夫,后来是谪罚戍边的士卒,才能不及一般人,又没有孔子、墨子的贤能,陶朱公、猗顿的富有,置身于士卒之间,却崛起于行伍之中,率领疲惫散乱的士兵,统领着数百人的队伍,辗转推进,攻打秦朝。他们斩断树木作兵器,撑起竹竿当旗帜,天下人象云集般汇聚,象回声般响应,身背粮食如影随身般地跟从陈涉,于是,殽山以东的豪杰英俊就一齐起来消灭秦王朝了。
至于秦朝的天下,并没有受到侵夺而缩小削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仍然和过去一样。陈涉的地位,也不比齐国、楚国、燕国、赵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君主尊贵;他手中的锄头和木棍,并不比鉤戟长矛锋利;谪罚守边的士卒,战斗力并不超过九国的军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战略战术,又比不上过去六国的谋士。然而,成功和失败却发生了变化,建立功业的人正好相反。如果比较一下殽山以东的诸侯国与陈涉的强弱,比较二者的权势和实力,那就不可以同日而语了。然而,当初秦国凭借小小的国士和千辆兵车的国力,却迫令八州诸侯称臣,使原先位处同列的诸侯入秦朝拜,达一百多年之久。然后以天地四方为家,把殽山和函谷关当作宫墙。谁料陈涉一人起来发难,秦朝的社稷就毁灭了,国君死在别人的手里,被天下人嘲笑,这是什么道理呢?就因为不施行仁义,而攻守的形势也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