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先世为周代史官,父谈任汉武帝太史令。司马迁少时从大儒董仲舒、孔安国学,二十岁后漫游几遍全国。武帝元封三年(前,得继父职,他博览汉室藏书,参以游历见闻,在其父累积编次的大量史料基础上,于太初元年(前,开始从事《史记》的编写。天汉二年(前,因替孤军奋战、不得已投降匈奴的李陵辩解,被处腐刑。在狱中,他仍写作不辍,出狱后,授大多由宦官充任的中书令。使他更发愤著述,终于在征和初年(前左右,完成了这部巨著。不久即去世,年约六十余。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自黄帝至汉武帝时三千多年历史,凡五十二万余言,一百三十篇,分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各体有机配合,构成了这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的历史巨著。
《史记》中文学价值最高的是本纪、世家、列传三类传记性作品,这些作品善于抓住人物性格特征与相互间的矛盾冲突,驱遣史实,结构布局,既能实录不讹,又有开合跌宕之致,加以语言峻洁生动,遂能于摇曳变化中将人物刻划得栩栩如生,故历来被推崇为我国传纪文学的典范、古代散文的楷模。司马迁也因此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之一。
除《史记》外,司马迁还主持了变更秦历,创制“太初历”的工作,奠定了我国旧历的基础。
“题解”
项羽,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县西)人,是秦亡后群雄逐鹿中原时一位失败的英雄。虽然未成帝业,但他在秦汉之间,曾主宰一时,号为“霸王”;加以司马迁对他抱有深切的同情,所以将他也列入本纪。
项羽的性格具有强烈的悲剧性。一方面他“力拔山兮气盖世”,从二十四岁随叔父项梁起兵后,一直抗击着强秦的主力,在多次决定性的战役中,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另一方面,他疏于战略,黯于用人,刚愎自用却又当断不断,企图以一夫之勇、一己之智来统一天下,终于不可避免地被雄才大略而机巧多诈的刘邦击败,以乌江自刎结束了可歌可泣的一生。《项羽本纪》在记叙他一生重大事迹时,成功地塑造了这一丰满动人的悲剧性格,显示了他失败的历史必然性;如果与多少带有喜剧味道的《高祖本纪》对读,可以见出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良史识见与洞察人心的优秀文学家的天赋。
这里选录的一节,历来标目为《鸿门宴》。在项羽苦战秦军主力之际,刘邦却乘虚直捣秦都咸阳,从此反秦起义转入了楚汉相争的历史对抗。在咸阳附近鸿门的这次宴会,则是这一对抗的发轫与缩影。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项羽集团,在这第一回合宴间的唇枪舌剑的交锋中,就可悲地输给了弱小的刘邦集团,这正预示了这场对抗的前途,而其原因在司马迁看来,恰恰在于这段文章中详细描写的刘、项二人的性格差异及由此带来的项氏集团的貌合神离与刘邦君臣的桴鼓相应。明白了这一点,就可知作者在大事纪性质的本纪中,竟用了近两千字的笔墨描写这次时仅一天的小小宴会,决非废墨闲笔了。如果说在众多人物有主有从、错综复杂的性格冲突的传神描写中展示出历史事件的必然性来,是司马迁传记的最大特色,那末《鸿门宴》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至于文中诸人各自的性格特征,文章的波澜起伏,材料的取舍安排以及语言的锻造雅健,读者自可在阅读中加以细细的品味。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
沛公刘邦驻军在霸上,还没有得到机会与项羽相见。他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亡秦之君子婴作丞相,把秦国的珍宝都占为己有。”项羽听了大怒,说:明天一早,好好犒劳士兵们,让他们一举击溃沛公的部队。
当时的形势是,项羽有四十万军队,驻在新丰县鸿门阪;刘邦才十万士兵,在霸上。项羽的谋臣范增劝谏他道:“沛公在崤山之东时,既贪财物,又好女色。现在进了关,反而既不取财物,又不近妇女,这说明他的志气不小啊!我让人观望他顶上的云气,都结成龙虎之形,呈现出五采祥色,这是天子之气啊。大王务必尽快将他击破,千万不能丧失时机!”
项羽的左尹项伯,是他的族叔,与后来封为留侯的张良一向交情很深张良这时跟随着刘邦。于是项伯就星夜骑马到刘邦军中,偷偷地会见张良,把楚营的部置都告诉了他,想叫张良和他一起逃走。项伯说:“千万不要跟着刘邦一起找死啊!”张良说:“我替韩王韩成护送沛公,现在沛公遇到了急难之事,我如果逃去,就是不义。这事不能不向沛公禀报。”于是张良就进入沛公帐中,把事情一五一十告禀了他。刘邦大惊,说:“这事可怎么办呢!”张良说:“谁替大王设下了在关中称王的计划呢?”刘邦回答:“是那浅陋无知的小人劝我说:‘只要凭依函谷关天险,抵拒诸侯,不放他们进关,就可以君临整个秦中之地’所以我听从了他。”张良又说:“大王自己估量一下,您的军队足以与项羽匹敌吗?”刘邦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就不如项羽啊!然而现在又该怎么办呢?”张良说:“请允许我去对项伯讲,说是沛公不敢背离项王啊!”刘邦问道:“先生又怎么会和项伯有交情的呢?”张良答道:“还在秦朝时,项伯就和臣交游,他杀了人,臣设法救了他。所以现在有了急难,他就来告诉我,真是幸亏了他啊!”刘邦又问:“项伯与先生谁年长?”张良说:“项伯比臣年龄大。”刘邦听了说:“先生替我叫他进来,我可以象对兄长那样接待他。”张良就又出去,邀请项伯,项伯立刻就进去见刘邦。刘邦恭恭敬敬地捧了一卮酒,祝项伯长寿,并和他约定结为儿女亲家,然后说:“我进了关后,亡秦的一切,丝毫也不敢动用,只是把官吏民户登记成册,封存了官府的仓库,一心等待项将军到来。我之所以要派将士守卫函谷关,只是为了防备那些盗贼出入和意外的变故啊!希望兄长把我的心意详细转告,臣决不敢有背项王的恩德啊!”项伯答应了,对刘邦说:“明天一早,您千万不可不尽早来向项王当面赔罪!”刘邦说:“是!”于是项伯又连夜回去,到了楚军中,把刘邦的话详详细细地禀报了项羽,又说道:“如果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怎么能轻易进关呢!现在别人立了大功,您反而要去攻击他,这是不义之举啊!倒不如趁刘邦效忠之机,好好地对待他!”项王同意了。
第二天清早,刘邦只带了一百多骑从来拜见项王,到了鸿门,向项羽赔罪道:“臣与将军协力攻秦,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臣在河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未料到竟然能先进入关中破秦,得以在此地重见将军。现在有小人的流言蜚语,企图使将军与臣不和。”项羽说:“这是沛公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生气到这种地步呢!”当天项羽就留沛公一起饮酒。项羽、项伯坐西向东;亚父坐北向南亚父,就是范增,意即“次于父”,是项羽对范增的尊称;沛公坐南向北,张良在东头面向西,一旁侍奉。饮酒之间,范增多次向项王使眼色,并三次举起腰间佩带的玉玦向他示意,要他下决心杀掉刘邦。项羽默默地不理他。于是范增起身离席,到帐外召来项羽的堂弟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下不了狠心,你进去上前祝寿,祝寿毕,就请求作剑舞助兴,趁机在坐席上袭击沛公,杀掉他。如果不这样,你们这些人将都被刘邦俘虏!”于是项庄就进帐祝寿,祝毕,说道:“大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没什么可以助兴,请允许臣作剑舞!”项王说:“好吧!”于是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一见,也拔剑起舞,并老是用身体遮护沛公,这样,项庄就找不到机会袭击。
张良见到这种情景,就出外到营门口招见樊哙。樊哙问:“今天的事情怎样了?”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不住在沛公身上打主意。”樊哙说:“这事太紧急了,让我进去,与沛公同生死!”樊哙说完就带着剑,拥着盾牌,预备进营门。执戟的卫士将戟交叉起来想制止他进营,樊哙侧过盾牌向卫士猛撞过去,卫士都被撞倒在地,就这样樊哙进了军营。他到宴会帐前,掀开帐帷向西而立,怒目圆睁,瞪着项王,因为愤怒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眶都裂开了。项王一见,手按佩剑,由跪坐而挺身,说:“这是什么人?”张良说:“这是沛公的车右侍卫樊哙啊!”项王说:“真是位壮士,赐他一卮酒。”于是左右就给了樊哙一卮酒。项王又说:“赐给他猪腿!”左右就又给了他一只生猪腿。樊哙就将盾牌倒扣在地下,把猎腿放在上面,拔出佩剑切开猎腿大吃起来。项王又称赞道:“壮士!还能再饮酒吗?”樊哙说:“臣即使死也不避,一卮酒又哪里值得推辞!臣想那秦王怀有虎狼般的凶残之心,杀人唯恐不能杀绝,用刑罚惩处人,唯恐不能用其极,天下人都叛离他。楚怀王与各位将军约定道:谁先击破秦军攻入秦都咸阳,谁就据有秦地。现在沛公先破秦,攻入咸阳,而他一丝一毫不敢据为己有,封闭了宫室,撤军还霸上,而等待大王到来。其所以要派遣将士守卫函谷关,只是防备那些盗贼进出与意外之变啊,沛公这样劳苦功高,大王却非但不给予封侯的重赏,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企图诛杀有功之人,这样做,是亡秦的继续啊!臣私下以为太不合适了。”项王无言可对,就说:“坐!”樊哙就在张良旁边坐下。坐了一会儿,刘邦起身离席上厕所,接着就把樊哙也招了出来。
刘邦出来后,项王又派都尉陈平召他进来。刘邦闻召,对自己的部属说:“现在虽已出来了,但未向项王辞别,这可怎么办?”樊哙说:“成就大事业的人不可拘泥小节,讲求大节的人不必计较琐细的礼让。现在人家正像屠宰用的刀砧,我们就象砧上待人宰割的鱼肉,还告辞什么呢?”于是刘邦就离营而去,却命张良留下辞谢。张良问:“大王来的时候带了什么礼物?”刘邦说:“我带了一双玉璧,预备献给项王;一双玉斗,打算送给亚父。不料正碰到项王震怒,所以没敢献出,先生替我献上吧!”张良说:“臣恭领大王之命。”当时,项王的军队在鸿门,刘邦的部队在霸上,相距四十里路。刘邦丢下了车仗骑从,脱身后自己一人骑马,和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这四人持剑拥盾快步小跑一起从郦山下取道芷阳县抄小路回军。临行前,刘邦对张良说:“从这条小路到我军驻地,不过二十里罢了。先生估计我到了军中,再进去见项王。”刘邦走后,张良揣度他们已从小路到了军中,就回进项羽营帐,赔罪道:“沛公饮多了,抗不住酒力,不能向大王面辞了,所以特地命小臣张良恭捧一双玉璧,再拜进献在大王驾前;又有玉斗一双,再拜奉进在范大将军驾前。”项王问道:“沛公现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找他麻烦,已脱身独自回去,现在已经回到军中了吧!”于是项王就受下了玉璧,放在座上,范增也接过玉斗,却抛在地下,拔出佩剑将玉斗斫碎,然后冲着项庄指桑骂槐地说:“唉,无知的小子,根本不能和你一起谋事!将来夺取项王天下的人,一定是沛公刘邦啊!我们从今日起就可算已被他俘虏了啊!”
刘邦回到军中,立刻杀了曹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