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中的变故不过是小小插曲,百姓得知的只是景世子妃为救新皇而受伤。
新皇以伤重之躯力撑两个时辰行完登基大典,登基大典后,他的鲜血染红龙袍,朝中官员折服其坚韧心性,再无人对遗诏和先皇择选的继承人质疑半分,更无人指责半句其任性妄为。而坊间也对新皇受伤仍坚持大典的坚韧心骨赞扬不已。
这一场登基大典,虽然刀风剑雨,惊心动魄,血染观凤楼,但无疑是最成功的。其奠定了夜轻染作为天圣皇朝第六代帝王的基石,开篇便赢得了一片赞声。
帝寝殿内,夜天逸为夜轻染拔除了箭矢之后,走到御案前为他开药方,声音沉静地道:“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即便伤口复原,也会落下伤疤。”
夜轻染白着脸躺在龙榻上,额头有细微的汗滴下,不以为意地道:“留下伤疤也没什么,我知道她的心了,总归是值得的。”
夜天逸笔一顿,抬起头看着夜轻染。
夜轻染对他挑了挑眉,“你从来舍不得逼她,又如何?还不是将她越推越远?我不怕逼她。”
“你可知,她若真不出手,你今日必死无疑。”夜天逸沉声道。
“自然知道!叶倩那个女人的三环破九箭和钱门的三叶飘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比钱门的三叶飘香要厉害数倍,我虽然知道她有这个绝技,但还是第一次领教。果然厉害。”夜轻染看了一眼伤口,唇瓣溢出一丝笑意,“她怎么可能不救我?她再恼恨我,也不会让我在那等情形下死了。”
夜天逸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他的说法。
“况且,如若她果真不救我,让我死了的话,那我便是因她而死,因她一句话而死。那等情形下,她会记住我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以后看到箭,看到刀剑,看到鲜血,看到别人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会想起我。即便她不想想起我,天圣史官和天下人也会帮她想着我。”夜轻染笑意散漫,“那也值了!”
夜天逸沉默片刻,沉声问:“你当时没想过父皇传给你的天圣江山?”
“皇伯伯说过许多话,但其中有一句话最有道理。他说最好的帝王,就是最大的赌徒。当年始祖皇帝来了一场江山豪赌,他后来不只赌赢了天下,也赌赢了女人。”夜轻染道。
“她不是贞婧皇后,容景也不是当年的荣王。”夜天逸道。
“那又如何?只要是赌,无非是输赢二字。要么输,要么赢,再无别路。”夜轻染无所谓地一笑,“当年皇伯伯四十五大寿,我识得了她,从此我的心便深深为之束缚。我也不想喜欢上她,可是偏偏不由自主。”
夜天逸再度沉默。
“容景爱了她十年,别人又何尝不是?”夜轻染眉峰微凝,“她的眼里只有他,想忘记所有人,只甘愿栖息在荣王府的紫竹院,那么别人的心就该被她踩在地下当作烂泥?”夜轻染声音忽然一冷,“况且容景,他哪里是凡夫俗子?”
“她已经是景世子妃了。”夜天逸语气昏暗。
“是啊,她已经是景世子妃了。可是那又如何?”夜轻染忽然一笑,看着夜天逸沉暗的脸色,虽然受伤在床,流血过多,让他的脸色苍白,但一双眸子却绽出破开天际阴云浓雾的光芒,“对你来说,十年早已经磨没了心里的光明,对我来说,才只是刚刚开始。”
夜天逸看着夜轻染的眼睛。
夜轻染也看着夜天逸,两人眼中,一个是光芒闪耀,一个是无尽的黑暗。
许久,夜天逸闭了闭眼,再睁开,黑暗褪去,神色默然地继续给他开药方,语气寡淡,“这些年,若没有你,父皇早已经杀了我。即便她手中的风阁和我自己培养的隐卫,也抵不过夜氏几百年培养的有深厚根基的暗龙和暗凤。他清楚地知道,我在与他抗衡这天圣江山,怕我成为你的阻碍,若非你护我,我早已经成为一堆白骨。这条命是你的,你想如何,我便会帮你。”
夜轻染正了正神色,看着他道:“我们都姓夜,生错了姓氏而已,若不姓夜,未必不得她眷顾。她从出生伊始,便将我们判出了局。”
夜天逸默然。
“天逸,我不需要你对我报恩,用她来报恩更不需要。你若不愿帮我,我也不会怪你,你看着就好。”夜轻染语气郑重,“我护你,只是因为你我这些年一起相扶成长的情义而已,我不忍皇伯伯杀你,你的才华不输于我,只不过你的心性不及我而已,这是生来的天性,所以,皇伯伯才选中了我。”
夜天逸摇摇头,“我与她已经恩断义绝,她也不需要我,与你之间无论是报恩也好,兄弟情义也罢,但总归都是情义,我自然会帮你。”话落,他语气低暗,“更何况你们还有……”后面的话顿住不再说。
夜轻染看着他,自然明白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话,脸色忽明忽暗。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两人之间维系十年的纽带彼此都清楚,自然不必再说。
须臾,夜天逸开好了药方,对外面喊了一声,夜轻染的贴身书童砚墨走了进来,将药方拿了下去。
夜天逸放下笔,缓缓道:“既然是叶倩的三环破九箭,那么她如今在这京中了?”
夜轻染嗯了一声。
“我竟忘了她!她大婚,叶倩和云暮寒如何能不来?除了他们二人外,那几个与她有关系的人如今也都在吧!”夜天逸道。
“等着看好戏,他们自然不离去。”夜轻染嗤笑了一声。
夜天逸不再说话。
夜轻染这一日受伤流血,昨日一夜筹备登基大典,到如今未曾休息,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见夜天逸不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不多时,睡得熟了。
夜天逸静静地看着他,帝寝殿静了下来。
“王爷,外面的人都等着呢,德亲王等询问皇上的伤势如何?可是无碍?”文莱轻声询问。
夜天逸颔首,“告诉德亲王和众位大人不必忧心,皇上无大碍,休养月余伤口就会愈合。”
文莱退了下去,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不多时,文莱又走回来,轻声道:“德亲王想见见皇上。”
“请进来!”夜天逸坐在椅子上,摆摆手。
文莱退了下去。
不多时,德亲王走进内殿,一眼便看到夜轻染躺在床上,便疾步走了过去,见他睡了,于是放心下来,这才看向夜天逸,开口道:“天逸,多亏有你,这么深的伤口,太医处理不来,辛苦你了。”
“本分之事,王叔不必挂怀。”夜天逸淡淡道。
德亲王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他真是太任性了!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忽然想起夜天逸对云浅月也是痴情一片,也任性妄为过,于是生生住了口。
夜天逸语气微沉,“他不是任性。”
“又如何不是任性?为了一个女人的一句话,他就轻生?万一她不出手相救,他的命就没了,如何对得起先皇的培养?”德亲王心中依然不平静。
“没有万一!她是云浅月,在那等情形下,就一定会救他,不会让他死。”夜天逸道。
德亲王见他语气肯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如何,他虽然不清楚,但也明白不是简单的喜不喜欢的问题,不由叹了口气,“本王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过问,也管不了。如今你们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安王,举足轻重。你们的性命不是自己的,而是这天圣皇朝的,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出现今日的事情了。”
夜天逸不说话。
“今日到底是何人刺杀?你们心中可清楚?总不是皇上和你安排的吧?”德亲王看着夜天逸,“我今日没见到轻暖那丫头。可是她?”
夜天逸摇摇头,“安排了没用上,有人借着我们的安排抢先下手了。”
德亲王面色凝重,“可是景世子安排的?”
夜天逸不答话。
德亲王一脸忧虑,“景世子对景世子妃可谓是保护得密不透风,而你们……你也就罢了,可是轻染他……这两相计较起来,于天圣江山不利啊!”
“本来就已经势同水火,如今与她有关,也与她无关了。”夜天逸淡淡道,“没有她,夜氏和荣王府粉饰了百年的太平也到头了!”
“话虽然如此说,但到底是因为她。”德亲王道,“从小她就与寻常女娃子不同,先皇和我都觉得即便是她有个性,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翻不出大天,不承想错看了她。先皇布了一局棋,算了容景,算了你,算了天倾,算了天煜,算了轻染,连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都算计了,但独独错算了她。”
夜天逸依然沉默。
德亲王叹息一声,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多说无益,便转了话题问道:“是否彻查刺杀之事?”
“查!”夜天逸道。
“那好,我吩咐人下去查。”德亲王道。
夜天逸眸子眯了眯,沉声道:“交给沈昭去查。”
德亲王闻言了悟,点点头,“嗯,让沈昭去查。”
夜天逸不再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文莱的声音:“王爷,夜小郡主来了。”
“让她进来。”夜天逸吩咐道。
文莱应声。
不多时,帘幕挑开,夜轻暖走了进来,脸色不是很好,向床上看了一眼,抿了抿嘴角,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提前洞察有人先一步做了布置。若是洞察的话,哥哥也不会……”
“这不怪你!即便有你的布置,他今日也会受伤的。”夜天逸道。
“我的布置不会真要他的命,但今日背后的人是真要他的命。”夜轻暖自责道。
夜天逸笑了笑,“你手软,瞒不过云浅月的,只有这样的生死关头,她才会出手。”
“倒也是!”夜轻暖点点头,“云姐姐的心剔透得很,眼睛也毒得很。若是我的话,即便哥哥交代不留余地,我也对哥哥下不了那么狠的手,是蒙蔽不过她让她出手的。”
夜天逸点点头。
“逸哥哥,如今哥哥受伤了,接下来怎么办?”夜轻暖问。
“他是伤了肩膀,没伤了脑子,该如何就如何。”夜天逸道。
夜轻暖点点头,见夜天逸有些疲惫,便轻声道:“逸哥哥,你这些日子也未曾好好休息,我在这里照顾哥哥,你回府去休息吧!”
“是啊,你去休息吧!朝中的事情还要你助着皇上,你可不能累垮了。”德亲王也连忙道。
夜天逸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你在这里好好看着你哥哥吧!稍后砚墨端来药,让他将药好好喝了。”德亲王嘱咐了一句,见夜轻暖点头,便也跟着夜天逸出了帝寝殿。
帝寝殿外,一众文武大臣都在等候消息。
夜天逸出来后,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沈昭身上,“今日皇上被刺杀之事,交由沈大人彻查!”
沈昭垂下眼睫,躬身应声:“臣遵旨!”
夜天逸对众人摆摆手,有些疲惫地道:“皇上无恙,已经睡了,明日能早朝。众位大人劳顿一日,也累了。都回府吧!”
众人闻言连连点头。
皇宫鼓乐喧天了一日,终于谢了幕,恢复宁静。
相较于皇宫的宁静,荣王府更胜一筹。荣王府从旁支被发配极北寒湿之地后,本来就空荡,如今那寥寥几人见容景面沉似水地抱着浑身是血的云浅月回到荣王府,知道了今日观凤楼上的事情后,知道世子怒了,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风吹过,枝叶落地,都不发出一丝声响,整个荣王府静得如没有一个人。
紫竹院东暖阁内,容景为云浅月拔出箭矢,包扎伤口,始终一言不发。
云浅月几次张嘴,但面对他冷沉如水的脸,所有的话便都吞了回去,明明伤口很疼,她竟也不知疼了,只抿着嘴角看着他。
看着他处理完伤口,看着他开了药方,看着他将药方递给青裳,看着他转身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没说一个字。她本就流血过多惨白的脸脸色更白了,心口撕裂地疼。
脚步声远去,是通往书房的方向。不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她听着,彻底没了力气,无力地闭上眼睛。
凌莲和伊雪一直站在门口,感觉屋内气息凝重,她们见过景世子对小姐发怒的时候,但从来未曾见过他这等无声的怒意,比他真正的低吼、发怒、争吵,更令人胆寒。见容景去了书房,二人对看一眼,齐齐进了屋。
来到床前,凌莲轻声喊倒:“小姐!”
云浅月嗯了一声,声音沙哑。
“景世子生气了呢!您……您怎么就救了皇上而让自己受了伤?”凌莲看着她。
云浅月闭着眼睛不说话。
“您一定是有原因的,您和景世子解释吧。景世子震怒,一言不发,您可以说话啊,您别也不出声啊!”伊雪轻声道。
云浅月扯开嘴角,苦笑道:“多少理由也抵不过我真的救了夜轻染,抵不过我终是受了伤。”
凌莲和伊雪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齐齐住了口。
这时,紫竹林外传来容昔谨慎小心的声音:“世子哥哥,云王府的云世子来了,来探视世子妃的伤势。”
书房内没传出声音。
“世子哥哥?”容昔又说了一遍。
书房内依然没人答话。
容昔也不敢再言声了,不知道是让人进来,还是将人打发了,一时间在紫竹林外踌躇不已。
云浅月对凌莲道:“你出去见哥哥,告诉他,我没事儿,让他不必挂心。”
凌莲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出了紫竹院。容昔见凌莲出来,便对她用眼神询问,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容昔点点头,跟她一起去了荣王府大门口见云离了。
伊雪见云浅月脸色太过苍白,不由心疼,“小姐,您睡一会儿,等青裳煎药来了我喊醒您。”
云浅月点点头,伊雪为她掖了掖被角,走了出去。
房中静下来,云浅月虽然失血过多有些疲惫,却没有半丝睡意。
半个时辰后,青裳端了药走了进来,来到床边,轻轻喊:“世子妃,喝药了!”
云浅月睁开眼睛,凌莲和伊雪从外面进来,连忙来到床前伸手将她扶起喝药。
青裳轻声道:“受伤的人最忌心中郁结,世子妃,您好好休息,世子对您的心意谁都明白,他只不过气您一时,您赶紧好起来,他就不气了,您千万不能郁结难抒,否则伤不容易好。”
云浅月点点头。
青裳端着空碗走了下去。
凌莲轻声道:“青裳说得有理,小姐,您快好起来。等景世子再进屋的时候,您对他软软口气,哄两声,将您的无赖劲拿出来,他指定就不气了呢!”
云浅月笑着摇摇头,“他不气我,我也是气自己的。”话落,无奈地道:“你们下去吧!我没事儿。”
凌莲和伊雪知道这等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便有些忧心地走了下去。
房门关上,屋中静下来。
大约药里含了催眠的药物,不久后,云浅月本来没有困意,却犯了困,大脑不受支配,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屋中漆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身边的被褥清凉,空空如也,她腾地坐起身,不防牵动了伤口,不由闷哼一声。
青裳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推开房门冲进来,直奔床前,“世子妃,您怎么了?触动伤口了?”
云浅月咬着唇瓣,忍着疼,问道:“容景呢?”
青裳看着她,踌躇了一下,声音极低,“世子在书房!”
“他在书房做什么?”云浅月问。
青裳的声音更低了,“世子歇在了书房。”
云浅月怔了一下,看着青裳,“你是说……他……和我分居了?”
青裳不明白分居是什么意思,但大体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连忙解释道:“世子可能怕回来吵到您,所以……”
云浅月打断她的话,“他可有问过我?”
青裳连忙道:“问过!世子问过您。”
云浅月盯着她的眼睛,黑暗中,青裳小脸紧张,她扯了扯嘴角,“你不用骗我了,他连问我也不曾问,是不是?”
青裳垂下头,知道瞒不过云浅月,低声道:“世子从进府后一言没发,饭也没吃,谁也不见,只关在了书房内,刚刚不久书房的灯熄了,世子在书房睡下了。”
云浅月眼眶有些酸涩,没说话。
青裳连忙道:“虽然世子没说话,但奴婢将您的情况都禀告给世子了,世子是知道您一直在睡,应该是怕吵到您,才没回来……”
云浅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轻声道:“去将灯掌上。”
青裳点点头,转身去桌案上掌灯。
不多时,室内亮了起来。
青裳见云浅月肩膀溢出血迹,大惊失色,连忙走过来,看了一眼道:“您牵动了伤口,我这就去喊世子。”话落,她疾步向外走去。
“别去!”云浅月拦住青裳。
“世子妃,您的身体要紧,世子气您,但您不能和世子这么别扭着啊。”青裳急了。
云浅月摇摇头,“我没别扭着,他这些日子也累了,既然歇下了,就别喊他了。扯动了伤口而已,也没什么打紧,你过来帮我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奴婢的手法没世子好。”青裳闻言犹豫。
“没事儿。”云浅月道。
青裳见她坚持,只能同意,打来水,帮云浅月解开绢布。极深的伤口触目惊心,她抽了一口气,心疼地道:“怪不得世子怒呢,您这样的伤口,若是再偏一些,您这条胳膊就废了。奴婢看了都受不住,更何况世子了。”
云浅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