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京大屠杀全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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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坚守“生命孤岛”的洋小姐(2)

女人走上街头搞捐助,发动妇女给伤员缝洗衣服甚至代为家人写信等等,魏特琳感觉自己完全融入了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之中。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连自己的肤色都忘了,而中国人也完全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开始人们叫她“洋小姐”,后来知道了她的中文名叫华群,于是就叫她“华小姐”。

其实“华小姐”已经51岁,早已不是姑娘年龄了。“外国人称没有结婚的女人都为小姐。”后来一些不明白此事的中国人也都知道为何如此称呼人到中年的魏特琳了。

战争把人的聪明逼至极致。有一天魏特琳来到美国大使馆办事,发现外交官们忙着将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美国国旗)张掩在房顶上。“这样日本飞机扔炸弹时就不会朝我们头顶上扔了!”使馆人员这么说。

“那么整个城市的百姓怎么办?”魏特琳看着这一幕,内心很为南京市民和中国人伤痛——他们不能在自己的国家张自己的国旗来保护自己的生命,倒是外国人能用自己的国旗保命。

她为此也更恨日本人:你们凭什么跑到中国来害人家嘛!

日本人的飞机已经把南京城炸得遍体鳞伤、鸡犬不宁。“这是谁家的鹅?”突然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两位警察,指着满地悠闲地摆动着身体的几只公鹅责问魏特琳。

“难道它对战争还有危害吗?”魏特琳十分不解地反问警察。

“华小姐你有所不知,这日本飞机一来,这鹅大爷‘哇哇’地乱叫,日本人就会朝下面扔炸弹,所以政府要求你们把它们宰了!”警察说。

“这是我们的实验生物,宰它们不公平!”魏特琳分辩说,“再说,如果日本人知道是鹅在叫,还以为是农村了,他们的驾驶员可能就放弃了对我们的轰炸呢!”

“这个……”警察真没想到魏特琳能说出这层意思来。但他们坚持说“这是上司的命令”,必须执行。

“你们还有几条狗吧!”警察追问。

魏特琳点点头,但她说:“它们很听话的,我们什么时候进洞,它们就跟着进洞,而且从不乱叫。”

警察似乎相信了魏特琳,临走时说:“那你们也得管住它们。”

魏特琳看着警察远去的身影,无奈而自嘲地摇摇头,真的都患上了“战争病”。

南京城和所有居住在这儿的人们,越来越严重地患上了“战争病”。

9月16日这一天魏特琳特别痛苦。晚上8点多她从防空洞出来,发现了她的“皮特勒”——那只捡来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小狗趴在地上不动弹,唯有两个小眼睛可怜地盯着主人,泪汪汪的。原来它被一条毒蛇咬伤了。

“小可怜!我的小宝贝呵!”魏特琳抱起小家伙,直奔医务室,给它上药,然而已经太晚了。皮特勒不久便永远地“解脱了痛苦”,魏特琳好伤心,与程瑞芳等几人用白布将小家伙包起来后,埋在一棵小树下。

魏特琳特意为它默默祈祷。这是日本人犯下的一个间接罪行!她这样认为。

在埋葬皮特勒之后,魏特琳又一心投入到为她的学生们筹备新学年开学的事宜上。在许多人看来,中日军队在上海打得血肉模糊,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还有开学的可能性吗?魏特琳听了这样的话显然很生气,说:“战争是战争,孩子是孩子。我们无法制止两个国家的战争,却要尽一切可能让无辜的孩子上学。”

9月18日,金陵大学作出决定,欲在10月4日在南京开学,这消息让魏特琳受到极大鼓舞。这一天,魏特琳与程瑞芳等同事一起,通知了所有生物专业的学生们到武昌去上课,因为那里已经有6名她的学生重新获得了上课的机会。“我个人认为,如果可能的话,带着孩子的母亲应该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如果身体能够承受目前压力的话,我们其他人应该留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最大的感情投资是与年轻的教会成员保持友好合作的关系,当人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离开了,在我看来这是丢掉了一次需要我们服务的绝好机会……在我的传教生涯中,一个长期期待着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担负特别责任的妇女得到了与担任同样责任的男子相同的待遇,没有要求我们与带有孩子的母亲同时离开。”当天的日记里,魏特琳为自己能留在南京继续她的神圣工作而自豪。

生命的河,喜乐的河,缓缓流进我的心窝

生命的河,喜乐的河,缓缓流进我的心窝

我要唱那一首歌,唱一首天上的歌

天上的乌云,心里的忧伤,全都洒落……

第二天是中秋节,魏特琳心情愉快,因为这一天下了一场雨——雨天日本飞机是不会来轰炸的。而雨后的天空特别晴朗、清新、凉爽。这是自8月份以来南京人很少度过的难得的一天。白天,魏特琳挨家挨户去学生的家里做家访。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南京市民在无望的压抑日子里,竟然开门看到一位慈母般的“洋小姐”来家问寒问暖,怎不感动和激动?

“坐坐,华小姐,吃个月饼吧!”

“来来,华老师,我孩子今年还能去上学吗?”

家长们对魏特琳的到来,纷纷给予最热忱的接待和问候。“下午,下午我们就有一个地方的学校要开学聚会,我们一起去参加吧!”魏特琳以非常肯定和无限热情的态度告诉她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们。

下午2点30分。魏特琳与几位老师特意在她们的邻里学校布置了一个特别聚会,30多个孩子和18名成人参加,她和孩子们与宾客一起唱着熟悉的歌曲,心头充满着希望与期待。

“轰隆——”歌声尚未停止,突然,近处传来炸弹爆炸的巨响。令人生厌的日本飞机又在扰乱和破坏,这让魏特琳和孩子们更加蔑视与憎恨日本人。

“滚!滚滚!孩子们想上学有什么错?有什么妨碍你们的?”魏特琳仰头朝天怒骂从头顶掠过的日本轰炸机。

“华小姐!快到防空洞躲躲!快!”程瑞芳等使劲拉她进防空洞,而魏特琳仍然胸部剧烈起伏着在不停地咒骂扔炸弹的日本飞机。

9月20日,美国大使馆帕克斯顿参赞来找魏特琳,向她宣读了日本驻上海舰队司令的一份声明,“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毁灭南京所有的军事设施、机场和通讯中心”,从明天开始,日军将要对南京进行真正的攻击,换句话说,就是要真打南京了!

“我们奉政府之命,希望你们立即撤离南京去躲一躲吧!”帕克斯顿说。

“我怎么能放得下孩子和学校呢?”魏特琳还是那句老话。

“魏特琳小姐,你应该清楚,日本军队可不像你们基督教徒那么善良,他们的声明就是一个通牒令。如果再不走,他们的意思是炸死和打死概不负责。”

“难道连孩子和学校都不例外?”

“还用说!炸弹并不长眼。”

“那就更要留下来,我倒想看看日本人的炸弹真的敢往我们孩子身上和学校里扔!”

“唉!都到这个时候你还不信!”帕克斯顿缠不过魏特琳,甩甩手走了。“如果你还有需要可以给我和使馆写信……”他留下一句友好和关切的话。

“听说你们使馆的国旗还要下降?”魏特琳追出几步问道。

“是。国务院批准的。”帕克斯顿的声音。

魏特琳依偎在石栏上,看着远去的帕克斯顿的背影,两眼充满了忧虑。“我认为,如果所有的使馆都降下国旗,并撤走人员,这将是一个悲剧。因为,这意味着日本甚至在没有正式宣战的情况下,就可以对南京进行无情的、毫无顾忌的狂轰滥炸。我希望日本空军无法得到这种满足……”这是魏特琳找来女伴凯瑟琳小姐一起商量后给使馆的正式回复。

这一天里,魏特琳连续参加了几个她所认识的中国女孩的婚礼。开始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那么多女孩子突然结婚了,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女孩子的家长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趁日本人还未打进南京,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婆家结婚,兴许仗打过来后女孩还有个保护。

“悲剧!”魏特琳听后,直痛到心尖尖儿。可,你有什么办法呢?魏特琳站在耶稣像面前,觉得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住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这块地方。她心想:这里既是她的工作岗位,更是孩子们的理想家园。如果她们的家园都被日本人破坏或毁灭了,孩子的理想必定成为泡沫。

她决意留下,也是为这。

“既然他们都要走,大使馆里也没有人了,能不能让他们把旗帜给我们用用。”凯瑟琳说。

魏特琳一听,眼睛猛然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听说西门子的拉贝先生就已经在自己住的院子里放了好几面他们德国的旗子,日本飞机还真不敢往他院子里扔炸弹呢!”

“他放的是纳粹旗,日本人害怕。”凯瑟琳说。

“我们的星条旗至少也能让日本人有所顾忌。”魏特琳来了精神,说,“我马上给使馆打电话,趁他们还没有走。”

“喂,使馆吗?我是魏特琳。我想向你们借样东西……”

“什么呢?魏特琳小姐,我们很愿意为您效劳。”

“国旗。就是像你们撑在屋顶上的那种大国旗。”

“噢——明白了。请稍等……”

使馆那边让魏特琳她们听消息。“有希望。”魏特琳朝凯瑟琳做了个鬼脸。

“魏特琳小姐,非常荣幸地告诉您,我们的大使已经同意了您的要求。”电话铃响,对方说。

“太谢谢了!谢谢你们!”魏特琳和凯瑟琳高兴地抱在一起欢呼。她们把这件事报告了吴贻芳院长。

吴贻芳也十分满意,说:“你们马上去拿回来吧!”

“好!”

魏特琳等把一面崭新的,有9英尺大的美国国旗拿回学校后,平展安放在校园的方草坪中间。“小了一点。恐怕日本飞机上投炸弹的人不一定看得清楚。”程瑞芳过来瞅了几眼,如此说。

“也是,太小了点。”凯瑟琳感觉也不满意。

魏特琳寻思了一下,说:“明天我们再去买点布,想法做一面比这大三倍的美国国旗!”

“好点子!”程瑞芳和凯瑟琳迎合道。

“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

日本人真的“履行”了他们的诺言——开始在南京实施绝对的破坏性大轰炸。“实业部今天被当场炸死41个人。”吴贻芳院长以沉重的心情向魏特琳等通报了这一消息。

大轰炸过后的夜色下,月亮探出头来。魏特琳从防空洞出来,回到实验室,当她推开窗户,一眼就看到了平展在草坪上的那面星条旗,忍不住走了出去。

月光下,魏特琳站在自己国家的国旗前,思绪万千。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伊利诺州,也想起了自己有病的父亲以及对她一肚子埋怨的弟弟……然而魏特琳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国家。她心头默默地说道:这些年来,如果我的国家不是那么自私、不是那么贪婪的话,这面国旗以及它所代表的国家完全可以有巨大的能力使得日本人不敢为所欲为的!然而现在不是。他们都走了,连大使馆的门都要关了,他们的正义感到哪儿去了?

魏特琳的内心感到异常痛苦。为这,她对自己的祖国渐失信任,这也是她甘愿以生命的代价换取留在南京的原因。“我宁可为了几个中国孩子,也要站在日本人炸弹飞得到的地方,这样我的心会安宁些。请上帝相信我、理解我,也请我虔诚的基督教徒的父亲能理解我……”

她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着。

26. 顶住头上的炸弹——开学!

真的怪了,南京人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天气。

“我很难过,今天早上朝霞很美,似乎将是一个好天气。我在凝视窗外的时候,玫瑰色的绚丽朝阳已悄悄顺着我东面窗外长长的垂柳枝溜了进来。我在想:白天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多少痛苦、悲哀和破坏,多少残缺不全的尸体,正像最近的空袭所造成的那样……”这是9月25日早上魏特琳起床后写的一段日记。天气如此之美,她和她的学校与学生们却将要接受日军飞机的一次次大轰炸。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现实了。

9月26日那天,魏特琳应鼓楼医院的美国医生威尔逊邀请,与吴贻芳院长等一起参观了中央医院被炸后的境况。

“他们是蓄谋已久的。”威尔逊指着院子内的一个宽约30英尺、深达15至20英尺的巨大弹坑,愤怒极了,“这儿距我们的防空洞这么近,如果稍稍偏离一点儿,昨天我和里面的100多名医生、护士和工人将全部葬身于此!”

魏特琳看着弹坑四周溅起的泥土,有的甚至飞到了周边的屋顶上。网球场东面的礼堂西墙已经倒塌,显然是被炸弹震塌的。再看看医院内的其他建筑物,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机枪的扫射。多座房子被炸毁,其中有护士楼,还有乒乓球室。“显然是精心安排的一次大袭击。”威尔逊说,“日本人就像一位技术娴熟的外科医生一样,用炸弹给我们的医院动了一次外科手术……”

“医院里的伤员将搬到哪里去呢?”魏特琳担心地问威尔逊。

“政府已经安排了另一所军队医院。”

“百姓病人怎么办?”

“他们被要求尽量回家。”

但魏特琳看到许多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往防空洞内转移。一位年长的病人显然没有家属帮助,他很吃力地朝防空洞走的时候,摔倒在地。魏特琳赶紧上前一步扶起他,并问家人到哪儿去了。

“他们上一个月就离开南京了,到乡下的亲戚家安顿过日子。你是华小姐吗?我们都认识你。你是好人。”老人竟然能认出魏特琳,这让她感到惊喜和幸福。

“大爷,你害怕日本人吗?恨他们吗?”魏特琳关切地问。

“不怕。才不怕小东洋人呢!”老人回答得干脆,并说,“我让家里人离开南京,就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等日本人来了后多杀他几个!不然他们觉得我们中国人太好欺了。我要活着,活着看他们到了南京干什么!”

魏特琳被这位老者的话感动了。这次她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话:“日本人正在让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团结得更紧密,他们要是明白这一点就好了!以往我从未见过中国人的这种勇气、信心和决心。”

入夜,魏特琳独自走在街头,发现竟然空无一人。走到学校附近,却意外看到这些平时她不太注意的房屋,此刻都被人租住了,而且连一些放杂物的空置房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居住着。

“挨着你们学校安全。”

“小日本人不敢向孩子们动粗动武。”

魏特琳听到新搬到这儿住的市民们这样说,这让她既满足又担忧:日本军队真的能像南京市民们想的那么文明吗?

不可能!几乎不太可能。鼓楼医院被炸就已经说明,他们连病人和伤员都不放过,还能放过孩子和妇女?魏特琳这样认为,但她没有说出,因为实在不想破坏那些可怜的租居在她学校旁边的那些百姓的愿望。

10月10日,是民国政府时期的中国国庆节。这一天一早就开始下雨。老天为南京城提供了一层天然保护伞——炸弹不可能在这一天从天上落下。魏特琳一上午都在为教会忙着祈祷仪式,后来带着一群孩子到医院去慰问伤病员。下午她走在大街上,发现整个南京城竟然每家每户,更不用说政府机构了,他们的门口和屋顶上都升起了青天白日旗。

魏特琳仿佛在那一瞬间消除了内心的全部积怨——来到中国和留在南京是多么有意义!那一刻,她是幸福的。然而,日本人的飞机,很快在第二天又出现了,魏特琳的这份幸福心情也随之荡然无存……

现在,魏特琳最关心的事还是她的学生能不能在10月下旬开学。从友校金陵大学获得的信息:他们的新生目前已有100多人注册,是往年的1/10。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根据实际情况已经迁移到武汉和上海等地,总部的魏特琳她们则主要是协调这些分校招生、开学和全校的基本预算等事务,尽管南京母校的教学职能基本丧失,但所有分校的每一个工作安排和学生的情况,仍在魏特琳与院长吴贻芳她们的关切和掌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