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马早已把徐银花投水的地方打听好了。他坐在驾驶座旁边,指挥着司机一直朝河边开去。
出了县城,田野上一片透明的绿色。盛夏时节,水稻的穗齐刷刷地铺天盖地。在阳光下,穗也像是透明的,随风摇曳的仿佛不是它的外壳,而是里面的浆汁。整个世界是飘荡的绿。绿的空气和绿的风。飞的鸟也像是绿的。挺拔的白杨树梢,响着清脆的绿鸟的聒噪。眼前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被路边的猪耳菜、芨芨草、马兰花、苍耳子和苦蔓覆盖着,于是也成了绿色的路。
一辆米色的面包车在绿的路上奔跑。
一车年轻人个个都想笑。明明知道这是次野游的机会,所以个个都很开心。尤其是旗旗,刚刚从家里解放出来,她本来要提议“我们唱支歌吧”,可是想到这次去河边的目的,又憋住了。她掉过头,看看每个人的脸,脸上都堆满沉重的微笑,表情复杂。
图图也来了。上车的时候,他对白思弘说,“你组织的这次活动很有意义。你没邀请我,我也要参加。车上坐得下吧?”
小云笑着说:“你们听图图的话多像他爸爸,‘组织的活动很有意义!’行啦,你可以当第五梯队的接班人啦。”
图图说:“你别把我跟我爸爸扯到一块儿。我说的很有意义跟我爸爸的很有意义完全是两回事。我要当接班人,也要靠选举,不靠他们提拔!”
鲁卫平笑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威尼斯商人》:‘幸亏尊驾在她(他)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白思弘看着图图是跟宝宝一块儿到集合地点——宾馆门口来的,有点不是滋味。现在这句优雅的俏皮话又被鲁卫平抢先说了,心更不甘。但他还是大度地做了个礼让的手势,照《威尼斯商人》的语言说:
“欢迎欢迎。请上坐,殿下。”
等了一会儿,四眼和赵小兵没来,大家说他们成了“失踪的男中学生”,一齐嚷嚷马上开车。只有洋马的表情带着真正的沉重,仿佛今天他一下成熟了许多。他默默无语地搬食品塑料袋,搬饮料箱子。白思弘出钱,他出力。
车开到岸,土路融化在印满羊蹄的草滩之中。洋马首先跳下车来,领着一群人走下堤坡,到一座渠口的水泥闸门上面,他指了指脚下,“就是这儿!”
闸门关闭着。一条笔直的大渠露出渠底,湿漉漉地闪着黄色的辉光。渠底有一道道鱼鳞般的波纹,似乎凝固的黄土仍在流动,越流越细,流到一片碧绿当中便消失。渠口的另一面,河水无情地在闸口回旋,呵呵作响。就是这个回旋吞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但河水还是毫不动容地淌着,漩着,宽阔的河身还是这么平静,安详。既没有咆哮起来,也没有下陷或涌起巨大的浪花。河还是河。水上连一点记号都没有。不用说一个人,就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跳进去,它还是这样。
一群年轻人这时才肃穆起来。女学生不自觉地退缩在后面,怀着一丝恐惧,瞪着深不可测的回旋的某一个点。鲁卫平暗暗后悔跑了来。如果不是白思弘的面子,她是不会来的。不是说她缺乏人情,而是她最怕看死人。在书报杂志上她看到“尸体”、“死尸”、“鬼魂”等等词手指都不敢去碰。这时,她仿佛就看见徐银花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碧绿的,还没有到秋季便落下的叶子。小云心里也在打颤,她还清楚地记得徐银花在晓莉家,谈她自己的理想。她想当官,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在这里,死去的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梦想。从此,她认识到梦想是脆弱的,比人的肉体脆弱得多,遂又回到千古不变的老话:活着是首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肉体总是梦想的载体。也许她以后遇到那么多情感上的挫折,遇到两次婚变居然能处之泰然地写回忆录,和这次祭奠不无关系。宝宝外表冷冷的。她自然不会知道这是白思弘为了表现他不“自私冷酷”,可说是专为她操办的。所以对白思弘此举很感意外,同时也对他有了些许的好感。但即使是知道了,她也会原谅他的。两天以前她在家里经历了一次小小的风波。她妈妈从北京回来,找她很严肃地谈了一次。幸亏她考上了大学,不然这顿训斥肯定更为声严色厉。原因是小姨虽然当时没有写信告诉她妈妈,可是这次却当面告诉了,揭露了她和“那个人”的秘密。小姨无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在宝宝年轻的心中把对人的信任摧毁了。宝宝决定从此把什么话都闷在肚里,不管它发霉也罢,发臭也罢,凡是两个人知道的事就绝不会是秘密。正因为这事已经成为过去,所以再当回事翻出来亮开就更扎她的心。而在哀伤之余,由于对于人的失望也就产生对于人的原谅,由于对于人的失望竟也能产生出一种宽容的精神。她答应来,还把图图拉来参加,是怀着对白思弘的内疚的。是不是我对他太苛刻了?批评他的话太刻薄了?从小人物直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曾有某种虚伪,难免也有冒名顶替,把过失推给人家,把功劳归为自己的时候。报纸上不是时有揭发吗?可是,一个人倘若一辈子虚伪地做好事,一辈子虚伪地有利于人,这个人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了。这是一种后天的宽容精神,一种弹性的宽容精神,一种淡灰色的宽容精神,因而绝对是一种成人型的宽容精神。人生的路还长,并且路又窄,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宽容,路上就更挤了。
追悼会是白思弘发起的,但他却不知怎么主持。大家在闸口上沉默了一会儿,小桂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开始呢?”她前些日子还想要跳河,现在如果有人把她推下去她肯定会大喊救命。她的工作已经有了着落。白思弘的爸爸允许她住在商店里,从此脱离了她的后妈。今天她比旗旗还要轻松。
图图不愧为“殿下”,他站出来说:“你们忘了?苏轼的《赤壁怀古》里写的,‘一尊还酹江月’,首先,我们倒杯酒下去,算是我们对死者的祭奠吧。”
于是洋马拎来一瓶红葡萄酒,但这帮成熟的淘气鬼却忘了带杯子,只带了吸管。大家就说这么倒吧。白思弘手抖抖索索地把瓶口朝下。他觉得这会儿他很庄严,可是又很害怕。他以为徐银花真的在水下张着嘴等他的酒哩。还没倒进水里几滴,手一松,一瓶酒整个儿掉了下去。
白思弘倒酒的时候,洋马在向大家介绍,徐银花的衣服挂在哪棵树上,鞋子摆在哪里。这都是一个放羊的老汉给他说的,千真万确。等酒瓶子掉进河里,翻了两翻,竟从下游不远处冒了上来,黄水里有一团淡淡的红色,向四周扩散,瓶子直直地竖在水上,鲁卫平第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就向堤坡上爬。小云和旗旗也跟着争先恐后地撤退。图图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到堤坡上去吧。
几个悼念死者的女学生被竖在水面的酒瓶吓得心惊胆战。在阒无人迹的河边,前面是茫茫的河水,周围是野草萋萋的荒滩,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堆,还招呼三个男生围在她们身边。图图暗自懊丧,觉得这几个女同学破坏了追悼会应有的气氛。今天他来,是准备在徐银花跳河的地点发表一篇演讲的,他甚至连结尾都想好了,就用狄更斯的《穷人的专利权》最后一句,“什么‘文件夹主管’,还有‘封烫火漆主管’,那一帮子人都非得废除不可,英国已经叫他们给愚弄糟蹋够了。”这一段在语文课本上有。大家都会懂的。在路上,他就慷慨激昂地对宝宝说,法国在一次车祸中死了几十个儿童,全法国下半旗志哀,总统亲自主持悼念仪式。咱们县上死了一个学生,还是自杀死亡的,却无人过问。大街小巷嘀嘀咕咕,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而社会却不问自杀的原因,研究社会问题的机构也视若无睹。他说他爸爸知道了,虽然叹了口气,但总结的两个字却是“胡闹”。他跟他爸爸争鸣,说应该重视生命的价值,县上至少应该对死者有所表示。而他爸爸吼道,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是免不了的。倘使县里每死一个人县委都要去追悼一番,县委就成了殡仪馆,再甭想干正事了。你想去寄托你的“哀思”,你去你的!他口头上说他的一切和他爸爸无关,其实心理上是不可能割离开的。他来,就是要跟他爸爸对着干,但也隐隐地有点“官方代表”的意思。可是,现在这些女生尽说鬼话,什么那瓶子下面有徐银花托着,什么水上冒出了血等等,把他发表演讲的兴致也冲个净光。他觉着无聊,讪讪地问白思弘:“你怎么想起来追悼徐银花的呢?”
白思弘瞥了宝宝一眼。“这还不是小桂提醒我的。”他老实说,“那天小桂跟我谈了她的经历,我才知道我们同学中间,每个人都有一段特殊的生活,才想到徐银花。我们在小说上,在电影上看到过很多悲剧,其实悲剧在我们身边就有,在我们同学中间就有。”
白思弘这番话使大家很感惊异,尤其是女生,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他。鲁卫平头一个赞叹道:“嚯,我们的白公子变得真伟大!”语气虽然有些讥讽的味道,但又是由衷而发的。白公子美滋滋地红着脸,再次向宝宝偷看了一眼。宝宝也在对着他微笑。不过他没有在微笑里看出其他的意思来,又些许感到失望,随即把眼睛转向滔滔的河面。
洋马不动声地翕动了几下嘴唇和下巴颏儿,他本想揶揄鲁卫平一句,“到底是‘名人名言’说出了‘名人名言’”,又想说,“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个王文明”,可是两句话挤在一起,反发不出声来了。他牙齿战战地继续喝他的汽水。
旗旗不愿冷落洋马,向洋马笑道:“洋马考上了师院,他将来要当老师,真不能想象洋马当了老师是什么样子。”
鲁卫平像大姐似的说:“洋马要当老师,可得把你那油嘴滑舌的腔调改一改。”
洋马把汽水瓶放下来,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改的是我,还是咱们的高考制度。其实,我是进工厂的一块好料。我还爱到工厂里去干,最好让我将来当个技术员或车间主任什么的。”
于是,大家便议论开这次高考和对未来大学生生活的憧憬。小云很兴奋,以为大城市的大学生活一定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天地,旗旗还是那个话,她说她已经上过大学了。真正的大学只能教她啃书本,教不会她别的什么经验。宝宝推测,她离开这么一个土土的县城,不知道将来会想它,还是根本不想它。鲁卫平仍然用团委委员的口吻说,现在教育制度正面临着改革,教学方法当然也要顺应四化的要求而改进,她坚信他们上大学是遇到了最好的历史时机。图图最近染上了爱说“有分量”的话的癖。实际上,他才是电视上“名人名言”节目的忠实观众。他的日记里记了大量的格言和警句,并且可以将句子拆开来,随手搭配成自己的见解。这时他又思潮起伏,侃侃地说:
“老实说,大学只是为社会培养各种人才的地方;它制造的是社会需要的各种零配件。它并不负担培养优秀人物和英雄的任务。教育改革不改革,就是那么回事。让·雅克·卢骚和伏尔泰,都是用很原始的教育方法教育出来的;狄更斯还挨过老师的教鞭哩。咱们的林则徐、孙中山,哪个不是像三味书屋那个老冬烘先生教出来的?所以,要想成为优秀的人物和英雄,完全靠自己,不是靠改革以后的教育制。”
大家都认为他说的对,可是又觉得茫茫然,仿佛未来依然悬而无决,无形中给自己又加了负担。但年轻人本能地不愿自寻烦恼。七个男女同学在河边的柳树林里一直耍到太阳偏西,把个追悼会真的变成了联欢会,直到出租汽车司机在河岸上直揿喇叭,才尽兴而归。
走的时候,白思弘说所有的空瓶子都不要带了,丁零咣啷地不好往河岸上拿,全丢到河里算了。于是每人都拎起几个瓶子朝大河里扔,看谁扔得远。扔到河里的瓶子,都是直直地竖着向下漂走的。唯独小云扔的一个瓶子,掉在水泥闸口上摔得粉碎。
小云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以为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撅着嘴。可是她仍然活到了七十岁。虽然在未来的长寿社会中她不算高寿,但也不能算夭折。
写于书中的人物上大学、工作、死亡
和住院一个多月之后的一九八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