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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飞烟传——皇甫枚

题解

作者通过塑造步飞烟这一形象,深刻地批判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同时对步飞烟的“偷情”也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私爱”与“偷情”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具有反封建性,表现了步飞烟在夫权的压迫下,对爱情婚姻自由和生活幸福的执着追求、不畏强暴的坚定信念。

原文

临淮①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②。爱妾曰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③。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④之。

其比邻⑤,天水赵氏第也⑥,亦衣婴之族,不能斥言⑦。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⑧隙中窥见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⑨,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飞烟闲处,具以象言意焉。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

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飞烟。

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盖鄙武生茞悍⑩,非良配耳。乃复酬一篇,写于金凤笺,曰:“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笺,诗曰: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香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飞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阑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昨日瑶台青鸟忽来,殷勤寄语。蝉锦香囊之赠,芬馥盈怀,佩服徒增,翘恋弥切。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乖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且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恍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伏惟试赐凝睇。”诗曰:

“见说伤情为九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报,径赍诣飞烟阁中。

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此时恰值入府曹。飞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永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明月,移玉柱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岂谓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连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伏惟特赐吟讽也。”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封讫,召门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飞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候。

忽一日,将夕,门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飞烟语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候晤语。”既曛黑,象乃乘梯而登,飞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飞烟靓妆盛服,立于庭前。交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房中,遂背釭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飞烟执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固。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洽。”言讫,象逾垣而归。

明日,托门媪赠飞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飞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值儿家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

无何,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飞烟方倚户微呤,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公业搏之,得其斗襦。乃入室,呼飞烟诘之。飞烟色动声颤,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笞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飞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飞烟暴疾致殒。数日,窆之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

象因变服,易名远,自窜于江、浙间。洛中才士,有崔、李二生,尝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飞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飞烟戟手而詈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务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远后调授汝州鲁山县主簿,陇西李垣代之。咸通末,予复代垣,而与远少相狎,故洛中秘事,亦知之,而垣复为手记,故得以传焉。

三水人曰:“噫!艳冶之貌,则代有之矣;洁朗之操,则人鲜闻乎。故土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皆为端士淑女矣。飞烟之罪,虽不可逭,察其心,亦可悲矣!”

注释

①临淮:唐州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泗洪县东南。②咸通:唐懿宗年号(公元860—874年)。河南府:又称洛州,治所在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功曹参军:官名,在府称功曹参军,在州称司功参军,在县称司功,掌管祭祀、礼乐、学校、选举等事宜。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③若不胜绮罗:好像连穿一件轻而薄的绫罗衣服都经受不住。④嬖(bì):宠爱。⑤比邻:隔壁,邻居。⑥天水:唐郡名,也称秦州,治所在今甘肃省天水市。第:府第,住宅。⑦斥言:指明,说出。斥指。这句是说,不便把他的名字说出来。⑧垣(yuán):墙。⑨阍(hūn):看门人。⑩茞(cū)悍:粗鲁凶悍。茞,同“粗”。绿惨句:大意是,浓黑的双眉紧锁,心中愁闷。绿,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颜料。惨,颜色深暗。蛾,蛾眉,很好看的眉毛。只缘句:大意是,只是因为你的新诗引起了我心中的幽恨。缘,因为。脉脉句:大意是,我满怀深情又向谁诉说呢。泥(nì溺),用软媚的态度向人请求。谐:成功。将:带着。无力句:无力梳妆打扮,倚靠着华美的门窗。暗题句:悄悄地在蝉锦上题诗,然而情思难尽。伤春病:相思病。柳弱句:有如弱柳斜花怕晨风吹折。悄悄:形容内心愁苦。宁爽后期:怎么会失去后日的约会呢?爽,失。损人:使人伤神。掾(yuàn)属:属官。繁伙:繁多。曹:官署。款曲寻绎:仔细研究体会。心契魂交:心心相印,情意相通。契,相会。琐类:猥琐卑劣的人。移玉柱句:抚弄琴弦却又增添内心的孤独苦闷。玉柱,琴的代称。怀,情怀,具体指孤独苦闷一类的感情。贻:赠送。好音:美好的诗句。神假微机:神灵能赐给我小小的机会。方寸万重:心中有千言万语。方寸,心。既曛(xūn)黑:天黑以后。曛,太阳西落时的余光。重榻于下:将床榻叠架于墙下,以便赵象下来。赖值儿句:幸亏我也勉强能做几首小诗。君作句:不知你要摆出多么大才的样子呢?乘间(jiàn):乘机。迨(dài):等到。暴疾致殒:得急病而死。空床抛句:连上句的意思是,飞烟就像人们饮酒时传递的花枝,尽席散,人们在享尽欢乐之后,便将这最繁盛的花枝委弃了。迨:及,赶上。愧抑无已:惭愧无穷。抑,表示谦下。还应句:意思是,飞烟与赵象私下恋爱,不如绿珠忠于石崇,最后跳楼殉节。这是一种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坠楼人,即石崇的爱妾绿珠,孙秀要石崇将绿珠送给他,石崇不同意,孙便假皇帝之命发兵围捕石崇,绿珠坠楼自杀身死。戟手而詈(lì):用手指着骂。戟手,手指的姿态如戟。詈,骂。诋斥:攻击和侮辱。少相狎:有过一些接触。狎,亲近。三水人:作者皇甫枚自称。如临深:如临深渊,也是小心谨慎以免失足下坠的意思。端士淑女:品德行为端庄美好,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男女。逭(huàn):逃避,推脱。

赏读

步飞烟本来是“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的多才多艺的女子,只是为“垂髻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嫁给一介武夫武公业,这就意味着她将面临着的悲惨遭遇,整天伴随她的是寂寞、哀伤和愁苦,没有爱情,没有自由幸福,在这种情况下与赵象产生了私情。

当赵象“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时,“飞烟含笑凝睇而不答”,这说明她欣然接受了赵象的求爱,这就表现了飞烟敢于大胆的追求个人婚姻的自由和幸福,在封建社会里是不容妇女有所追求的,事发后终被迫害致死。

飞烟被武公业“缚之大柱,鞭笞血流”时,但她还继续反抗道:“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这是她的最后呐喊,也是作者描写这个艺术形象光彩照人的地方,表现了她对爱情的至死不渝的坚强性格。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