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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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流红记——张实

题解

“红叶题诗”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在唐代就流传甚广,根据孟《本事诗》和范摅《云溪友议》的记载,可能实有其事,张实的《流红记》就是根据盛传的这个民间故事润饰加工而成的。

作者张实,字子京,宋魏陵人,详迹生平等无可考。

原文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①。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②,颓阳西倾③,羁怀增感④。视御沟⑤,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⑥,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⑦,远意绵绵⑧。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⑨。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⑩,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王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祐终不废思虑,复为二句,题于红叶上云:“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或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十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泳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

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泳曰:“何以言之?”韩氏索笔为诗,曰:“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童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浚做诗曰:“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十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注释

①禁衢(qú):皇城内的街道。②素秋:即秋天。③颓阳:夕阳,落日。④羁(jī)怀:羁旅在外而产生的思乡情怀。⑤御沟:即禁沟,从皇宫内流出。⑥差:稍,略。⑦泛:浮叶漂流貌。⑧远意绵绵:深意绵长。⑨闲:这里是寂寞的意思。⑩蓄:收藏。书笥(sì):书箱。禁掖:皇宫。好事者:喜欢打听新闻和管闲事的人。清削:瘦削。听卑:了解、知道下界的情况。卒:最后,终于。俾:使。累举不捷:多次参加考试都未考中。迹颇羁倦:对流荡不定的生活很感觉厌倦。河中:府名,即蒲州,因位于黄河中游得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门馆:在别人家里担任教师或秘书的职务。稍稍自给:勉勉强强能够自给。帝禁宫人:皇宫里的宫女。适人:嫁人。千缗(mín):即千贯。聘:本指男方聘妻,这里是嫁的意思。避席:离开座位,表示敬意和感谢。羔雁:古时婚制六礼中“纳采”所用的礼品。六礼:按古礼,结婚须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种礼节程序。交二姓之欢:两姓之间结为婚姻。就吉之夕:成婚的夜晚。装橐(tuó):等于说嫁妆。会:体会,理解。洎(jì):及。为:与。合:结婚。一联:旧诗的上下两句通称为一联。这里是一首的意思。素怀:素日的胸怀。鸾凤友:比喻夫妻。僖宗之幸蜀: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起义军相继攻陷东都洛阳和京城长安,唐僖宗李儇便逃到四川。幸,指天子所到。将:带领。微闻:略微听说一些。西都:唐以洛阳为东都,长安为西都。从驾:跟随皇帝。驾,原指皇帝所乘之车,后即以指代皇帝。神策军:唐代设左右神策军,掌卫兵及内外八镇兵,唐末多由宦官掌握,权势极大。虞侯:掌管侦察巡逻任务的禁卫官。力学:刻苦学习。配:许配。命妇:得到皇帝封号的妇女。张浚(jùn):字禹川,河间(今河北省河间、献县一带)人,唐僖宗时任尚书右仆射,故称为宰相。籍中数:即在三十人名册之中。籍,册籍。青紫:指地位很高的大官。兹事:这样的事。寓:寄托。信:的确,实在。胡越之远:等于说天南地北之远。胡地在北,越地在南,故云。比屋邻居:居住在一起的邻居。比,挨近。

赏读

宫女在宫中寂寞的生活使其向往外边的自由,无奈宫禁森严,只得在树叶上题诗来抒发自己的愁绪,结果顺流漂下的题诗红叶被多情士子于祐所拾,于祐又以红叶答诗一首,红叶题诗以传情,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通过宫女韩氏这个人物,可以看出,在封建时代,少女们一旦被选为宫女,就长期被幽禁在宫中,失去自由,精神空虚,心情苦闷,任青春流逝,她们渴望自由,可是高墙深院,理想和愿望没有实现的可能。只能通过流经皇宫的河水,把自己的复杂心情题在树叶上,任其漂流以达到了却寂寞、得以传情的目的。作者在作品中反映的这一基本事实,揭露封建统治者对下层妇女的压迫,是有积极意义的。

凡传奇作品大都反映女性对男性的痴情,而《流红记》却描写了男性对女性的执著追求,这是另辟蹊径之笔。于祐当得到红叶时“彼此思想,精神俱耗,竟到”无意进取的境地,这说明对情人的痴情并非女性所独有,对爱情的追求,对女性的忠贞,男性也大有人在。

另外,以故事情节发展来看,韩氏脱离宫禁来到民间,经人撮合,同于祐结为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有一定现实生活的基础,但作者硬把二人的结合归结为前世命定:“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作者的这一创作思想多少带点“宿命论”的唯心主义观点,这也是作者思想的局限性,鲁迅先生评论宋传奇时曾说:宋人作传奇,始回避时事,拾旧闻附会合以成篇,而文意并瘁由此可见,宋人传奇与唐传奇比少了点抵制性,只是附合统治阶级的需要罢了。这一点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