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徐浩。还是那个又黑又脏的过道。还是那个“嘎吱嘎吱”的电梯。还是一凡大师狭窄凌乱的卧室。
我有意识专注地盯着像做绣花活一样细致地为我们摆弄茶道的一凡大师。我在观察他的宁静、他的闲散、他的专注,他为我们泡普洱茶时的旁若无人。当两碗飘着茶香的普洱茶放在我们面前时,我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是淡定。
我知道,一凡大师不是和尚,虽然他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甚至露出了青色的头皮。
一凡大师不是禅师,虽然听说他禅定的功夫已经修入了佛学大师的境界。
一凡大师是个居士,他对佛学的研究已经进入国内可数的专家级别。他的佛学研究专著已经成为研究生的教材。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教授,尽管他没戴金边眼镜,脸上没有教授应有的威严,也从来不见他西装革履。但他从表情到身体语言都淋漓尽致体现出来的那种禅意,让人感觉亲切的同时,又带着一份对他的敬重。
“一凡老师,您除了在大学讲课,其他时间都干些什么啊?搞研究吗?练功吗?”我望望一凡大师满屋子的书和放着电脑的写字台;再望望一凡大师盘腿坐着的大床,心想:难道他在床上禅修、练功?
“造好梦啊。”一凡大师面呈微笑,慢悠悠地说。
“怎么造好梦呀?”我对大师的回答很诧异,好奇地继续问。
“把坏梦去掉,剩下的就是好梦了?”大师回答得很简单,但是又觉得他一语双关。
“那怎么去掉坏梦呀?我想学学!”我夜里经常噩梦连连,从小到大就这样。而且做的都属于妻离子散、豺狼虎豹、被伤害被抛弃的那种,醒来经常心有余悸。
“把那些粗糙的、浮躁的、焦虑的、俗气的、不好看、不好听、不好闻的、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都去掉、消掉,然后好风光不就出来了?”一凡大师温和地望着我说。
“那去掉、消掉这些不好的东西是要用一些方法的吧?”听一凡大师那么说我心里十分的振奋。我太希望消掉自己身上那些因为健伟产生的焦虑、沮丧、愤怒等等的负面情绪了!如果大师能给我一些好方法,我不就能静心了吗?
“我呢是不需要什么方法了,而你呢可能就需要用一些方法……”一凡大师一边悠悠地说着,一边往我的茶碗里续了一些茶。
我顾不上喝茶,好奇地问:“我不明白,您怎么不需要方法呢?”
“我说消掉就能消掉呀……心一‘空’就消掉了啊……”一凡大师的话太有禅意了。好像我刚认识阿哲那会儿,对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但组合起来的意思我不明白。
“一凡老师,我知道佛家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家讲‘心空’,可心怎么才能‘空’啊?您怎么能做到一想‘空’就能‘空’呢?而我也想让我的心‘空’下来,我这段时间几乎天天练打坐,可我一坐下来闭上眼睛,就念头蜂拥,根本静不下来,也‘空’不下来……”我不好意思地望望徐浩,再望望一凡大师。
“夏子修心很用功,但是修不得法,很苦恼。因此我劝她还是再请您指点指点……”徐浩忙为我解释。
“‘空’心和静心是修出来的,不是指点就能有的啊!要想‘空’心,先要静心啊……”一凡大师说话一字一句的,语速至少比我慢半拍;听他说话我心脏跳动的速度也似乎变慢了,我的呼吸也变慢了。
“一凡大师,我真的想静心,我不想我的心这么喧嚣……”我的眼前闪过健伟的影像,心中顿时产生一种焦虑,刚刚慢下来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一凡大师成了我急于治疗自己爱情缺失症的一付救命的药方。
“要‘静’,先需要‘定’。佛家称之为‘禅定’。‘禅定’就是佛家修行的一种境界,是一种身心极度宁静、清明的状态。”一凡大师说到这里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放在丹田处,身体全然地放松,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床头柜上的闹钟的“滴答”声。
我望望身边的徐浩,徐浩不知什么时候也盘腿、闭眼,进入静静的禅坐状态。
我在一边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除了寂静,谁也不理我。
一时间我心里有点躁动。觉得坐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把他们叫醒更不是。心里一想:索性你们打坐,我也打坐,谁不会啊……
我闭上眼,盘上腿,把注意力渐渐集中在眉心处……哎,奇怪了,今天入静得居然很顺利。眼前虽然没有“观”到什么,但也觉得一片宁静……“念头”今天似乎来得很缓慢,而且“念头”一出现,很轻易就被我“觉察”了,于是很快消失了……渐渐的,我的心进入了一种迷离的状态……然后我居然失去了知觉—我睡着了……
是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把我从另一个世界唤醒过来……
我睁开眼,气恼地按掉电话,一抬头,发现一凡大师和徐浩都在冲着我微微地笑。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好像入静进去了……只是后来好像睡着了……”
“夏子小姐,禅定本来就不是要你像一块木头一样地坐着。而是要找到一种空明、宁静的感觉。你可以去观想下面的情景:有一种清新的湖在地上飘……烟雨朦胧了世界……心,静静地滑行水面,世界空明流淌……”
一凡大师带着禅修底蕴的声音缓缓地念诵那幅画面的时候,我微微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眉心处一幅幅浮现着大师念诵的画面……感觉一种清新的宁静真的从心间升起来了……
“如果你经常去观想类似宁静、美好的画面,你的生命和面前的世界会变得温润晶亮,心会变得空明如镜,尘世会变得透明而入污泥不染,身心都会趋于清宁,生活也会走向滋润美好……”
“可是一凡老师,光去观想美好的东西就能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不美好吗?”我半信半疑。
“人要实现静心和‘空性’是需要一个漫长的修心阶段的。但在第一阶段,我们可以去观想美好宁静的事物。既然现实生活中不美好的东西能把我们搞得不美好了,那美好的东西也能把我们变得美好了。所以,当我们自己一开始还造不出好梦的时候,我们可以想办法去找到这样的好风光,然后让这些美好的东西进入我们的气质,让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慢慢地进入一种清润、美好的状态,我们的心自然会变得越来越美好……”
“可是有些美好的画面是我们虚拟出来去观想的,而现实生活可能并不美好啊?那是不是解决不了问题呢?”我疑惑地问。
“夏子小姐,你知道什么是禅吗?”一凡大师睿智的目光射向我。
“禅……就是佛……吧?”我不自信地迟疑地回答。
“离开外界的一切物象,就是‘禅’;而内心不散乱,就是‘定’。如果人执著于人间的物相,内心即散乱;如果离开一切物相的困扰和诱惑,心灵就不会散乱了。我们的心本来是很清静的,就是因为被外界的种种物相所困扰和迷惑,就都迷失了。所以我们的心去看人间的美好,心就是天堂;去看人间的丑陋,心就成地狱。我们的心有慈悲,处处都是菩提;我们的心有智慧,那无处不是乐土;我们的心如果陷入愚痴,那生活自然处处是苦海了!”
听了一凡大师这一番话,我的心突然有一种透亮的感觉,仿佛混沌里升出了一片清凉……
“还是那颗‘心’啊……”我人生中第一次,把“心”这个字剥离出来放在眼前观察、审视。
“夏子小姐,你终于有感觉了……”一凡大师微微点头,接着说:“《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以要明明德首先要做到‘止’,‘止’的功夫修到家了,才会有‘定’,身心安定下来之后才能够做到真正的‘静’,心静之后才能安,能思虑,能思维,经过思维、静虑,才能打开智慧的大门。”
“止”“定”“静”“安”“虑”“得”……我突然感觉到一种顿悟。
“一凡老师,‘止’,应该是停下来的意思吧?适可而止?行事待人不强迫、不过度?”我问道。突然我眼前浮现无数我和健伟冲突中我们双方不顾一切,在无法“止”中毁灭一切的痛苦场景……他在工作的理由下不顾一切奔向目标,毫不在意妻子的感受;我索取他感情的时候,只要一遭遇拒绝就失去了对他的体谅;我和他的愤怒被激发后,我们的心灵都浸泡在怨愤里,他永远给我冷漠拒绝的背影,我则回馈他无休止的谴责和愤怒……慢慢的,我们双方在一种无法中止的对对方愤怒的发泄中,把一个婚姻关系推向了悬崖……
一凡大师点点头说:“一个水面,如果‘止’不住翻滚或者涟漪的时候,它的观照力量就很弱。而水越平静的时候,它的观照力、反映事物的能力就越强,反映得就越准确。我们这颗心就像一潭水,如果妄想太多杂念太多,这个水就会在心里面不断地翻涌。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怎么可能看到事物的本质和真相?”
我频频点头,脑中突然想起濒死体验后那一日离开医院,在似梦似醒状态下来到了西湖边的公园,闻到满鼻的奇香,看到了怒放的荷花,又无意中窥到了风儿吹过时率性地搅乱了水面处子般的荷塘世界,以及风儿走后水面自然地再现了美丽荷花世界的五彩宁静……那天,我是活生生地由荷塘世界“观”到了人“心”世界啊!怎么一进入现实生活中,就止不住地风儿吹过,雨儿打过,叮叮咚咚的石块不停地去击打和搅乱我明明渴望宁静的内心世界呢?
“那个‘定’不是坐在那边入定了什么都不知道。‘定’是让我们的心有方向,方向定下来了就不要左右摇摆,要坚定地走下去,这就叫‘定’了。‘定’了以后人就‘静’下来了。因为你的心智在安定中不断往前走,越能接近你的本性,人的私欲就越来越淡,妄念也越来越少,人也就‘静’下来了。‘静’了我们就能‘安’,就能心安理得。而现实生活中我们要安心多难啊!我们今天担心这个,明天操心那个;今天想要这个,明天又去追逐那个,一颗心总也安不下来。而人一旦‘安’了,就能够处于一种安定的状态。这时人的智慧才能显现出来……所以智慧是要你自己修出来的。要把自己身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清洗掉,使你的头脑清静下来,你的大智慧才会出来……”一凡大师此刻在我面前就像一个智者,在用智慧的海水一层层地冲刷我心里的污垢。
“一凡老师,您说得太好了!我的心一直那么喧嚣,停都停不下来,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去静静地‘观’我的‘心’……没有想到,一个‘心’字能牵扯出这么多的玄机和禅理。”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心门”大开,我的“心”雀跃着迎接天上无量的智慧之光……
“想想你的‘心’去哪里了?”一凡大师透彻的目光仿佛穿透我,逼视着我的“心”。
“我的心被爱情欲望的乌云遮住了!他拒绝满足我的索爱,让我因为缺失欲望更加强烈。我生命中全部的关注都在我不被满足的‘缺失’上,几乎让我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他还让我险些、险些……”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还是把“险些失去生命”的字吞了进去。因为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不是健伟,是我自己,是我的“心”迷失了,迷失在了对他的爱情欲望里;我再也看不见我已经拥有的90%的幸福,而把全部的关注点放在了那10%的缺失上;为了这10%的缺失,我抛弃了人生太多的乐趣,甚至生命的乐趣……这一瞬间,我好后悔……
“夏子小姐,你告诉我,天空的主人是蓝天还是乌云?”一凡大师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不知大师此问何意?
“乌云和蓝天不都是天吗?”我不知所云地回答。
“天空真正的主人是乌云后面的那一片蓝天,它永远会在那边。但是乌云时聚时散。假如你的天空从来都是乌云遮日,那说明你的智慧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你首先要明白乌云的背后有蓝天。如果你能通过努力,把自己的不良习气改了,你头顶的乌云会越来越淡,最后就会透出后面的蓝天。蓝天就好比我们的‘本我’‘真我’,乌云就是我们的‘自我’‘小我’,我们说拨开乌云见太阳,就是要突破我们的‘自我’,找到生命的本然。所以当乌云到来的时候,你不要跟着乌云走,你要学会‘观’,学会去‘觉’,不要跟着乌云的意念走……”
“但乌云的‘小我’也是我的心让我这么做的啊。”我困惑地说。
“一个人有很多的‘小我’。每一个‘小我’都有一颗‘心’管着,驱使着。就像我们眼耳鼻舌身意,每一个需求和动作背后都是‘心’的驱使。而我们要培养的‘心’是一个‘大我’的‘心’,一颗可以超越‘小我’的‘心’。如果这颗‘心’能培养出来,就会成为‘心’之王,就能统领你的眼耳鼻舌身意。”
“那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我听得迷迷糊糊。
“一颗抽离的超越的‘心’。”
“怎么抽离和超越呢?”我不解。
“就是当你和你丈夫为分歧纠缠不休的时候,那颗‘心’能够抽离出你们的纠缠,跳到天空来看两个‘小我’的人正在冲突和争论的问题……”
“是这样……”我似乎悟到点什么了,一边思考一边问,“抽离出来,做一个觉察者么?”
一凡大师点头称是。
我突然想起阿哲,想起了他刚认识我的时候和我说过的话:“你可以有情绪,但要和你的情绪保持一定的距离。努力去学着做一个观察者,当情绪到来的时候去感知你的情绪,去接纳你的情绪。”
“夏子小姐,万物唯‘心’造。静心是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心理学、哲学的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里面涉及的很多理论和知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讲得清楚的。总之,你要先静下来……静下来了,你就能站在蓝天角度去看乌云,也可以在有乌云的时候去‘观照’蓝天。你就是‘心’的主人。当你确立起了这么一颗‘心’,你再看见乌云的时候就知道它的当下就是‘空’的,你就会视它为一种客观存在,对它听之任之,允许它的存在,又不会跟它对着干……那时你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我似悟非悟地点点头。心里感觉着一种透亮,同时又觉得透亮中飘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迷雾……
夜已深,我合掌向一凡大师深深鞠了个躬,离开了他的陋室。
徐浩送我回家。
路上,我陷入沉思,他体贴的没有打扰我。
他打开光盘,里面传出了一首凄婉的歌……
徐浩在一边低声说:“容祖儿的《贪嗔痴》”—
你好吗,是否只因太爱她,便要自残好年华?
你怕他,告别你,怎可威胁他?
你爱他,怎么相恋你懂吗?愉快后原有代价。
想逼他回头,更显得你可怕。
何必想,一起两败与俱伤;
要勉强留下是一尊蜡像。
何必想,想他去内疚一生;
凭狂迷被铭记并没有奖。
傻到令人愤怒,情感怎去追讨?
一失去便惹事何其恐怖?
你继续沦落也为了他,以后难做。
最初的深爱,晚节都不保。
傻到自寻血路,连青春也虚耗。
假使这是爱,人类爱心都不过值两毫。
同情博得修好这企图,未免太古老。
你爱他,便该亲手放开他,大报复还有用吗?
假使他无情,才不因你惊讶。
何必想,一起两败与俱伤?
要勉强留下是一尊蜡像。
何必想,想他去内疚一生?
凭狂迷被铭记并没有奖。
傻到令人愤怒,情感怎去追讨?
一失去便惹事何其恐怖。
你继续沦落也为了他,以后难做。
最初的深爱,晚节都不保。
傻到自寻血路,连青春也虚耗。
假使这是爱,人类爱心都不过值两毫。
同情博得修好这企图,未免太古老。
是爱太少,还是太多?誓与他彼此折磨。
实在难过,来问你被遗弃世上你可算第几个?
傻到令人愤怒,情感怎去追讨?
一失去便惹事何其恐怖。
你继续沦落也为了他以后难做。
与心魔起舞,像踏进天牢。
傻到自寻血路,贪嗔痴也得到。
假使这是爱,人类爱心都不过值两毫。
情人要分手怎起诉,难受对姊妹最多哭诉。
听着这曲歌,我泪流满面……入木三分的歌词里活脱脱勾勒出一个郭夏子为了挽回丈夫感情的痛苦纠结纠缠的自画像。在他的眼里,我必是“一失去便惹事何其恐怖”?这么彼此折磨,也不过勉强留下“一尊蜡像”。说得好啊!
“与心魔起舞,像踏进天牢。”
是放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