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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到了宾馆,David勉强吃了一个苹果,就疲惫地昏昏欲睡。阿哲扶David到里间的卧室躺下睡了,而后轻轻地掩上门,就回到客厅。

“傻丫头,终于又见到你了!”阿哲泡了一杯咖啡递给我,一边笑望着我,目光里带着那么一丝让人心跳的灼热。

“说什么呢?听起来好像你有多思念我似的,”我撇撇嘴说,“半年多了,人家给你发了多少邮件,你一封都不回,真不够意思!”

阿哲宽厚地笑道:“傻丫头,我这不是人都过来了吗?你必须要有一个孤独面对自我心灵的过程啊。”

我瞪了他一眼,说:“那你干吗说一年,但半年就回来了?是不是看我一个人太孤独不忍心了?”

阿哲顿时神色黯然。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轻声地小心翼翼地问:“还是因为你的哥哥?”阿哲嘴角抽搐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因为我的哥哥。”

“David怎么啦?我看他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我迟疑地问,“他得了什么病吗?”

“和我父亲一样,肺癌……”阿哲站在落地窗前,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吃力地吐出“肺癌”这两个字。

我虽然对David得重病有心理准备,但“肺癌”这两个字还是把我给惊倒了!我傻傻地望着阿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半天我才嗫嚅地问:“是早期发现的吗?”

“唉,都怪我,一直不在。他不舒服挺长时间了没有在意,一直到咳血了才去看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当时我在中国,我哥哥的朋友怕我担心,电话里只说哥哥身体不好。”阿哲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道,“我哥哥这么年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难过地走到他的身边,抬头仰望着身材伟岸,但此刻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写满痛楚的男人,不由得轻轻拉起他的手,不知为何说出来下面的话:“别难过,有我呢……”

听此言,阿哲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像电影上美国人习惯的那样,轻轻地把我搂进了怀里,安抚地拍拍我的后背。一股强烈的男性荷尔蒙味道顿时浓浓地包裹着我,不知为何,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我感觉是那么的安全,仿佛回了家一样……

但阿哲很快松开了我。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胸部在微微地起伏,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种因为我而产生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些贪恋他的怀抱……

“傻丫头,虽然我没有给你发邮件,但你知道我会一直惦记你……”阿哲那种怜惜的目光又要把我融化了。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窗前的沙发坐下。然后他隔着小茶几坐在我的旁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我咬了几口苹果,继续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和大人嘟囔着自己的委屈:“我知道你会惦记我,但是我给你发邮件和信息你都不给我回复,因此我觉得也许我对于你并不那么重要,我只是你偶遇以后出于人道主义来拯救我的心灵导师……这半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希望你在我的身边……”我的眼前闪过几个月前绝望的一幕幕,想起父亲下葬后在面包店看见丈夫和女人的那个万念俱灰的傍晚……还有濒死后梦里的那片白光……我的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想?虽然我们是偶遇,虽然我们只相处过短短的十天。但你知道吗?有的人相聚一生却同床异梦,有的人相聚一刻却心灵永驻、水乳相融……”阿哲看见我的眼泪慌了,连忙拿出纸帮我擦去眼泪。

我吸了一下鼻子点点头委屈地说:“那你还不理我?”

阿哲把目光转向窗外,神色黯淡地说:“我没有想到我回到美国等待我的却是这样一种打击!我走前活蹦乱跳的哥哥,虚弱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们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他的眼中闪现出生命的惊喜,而我却是万念俱灰的感觉。我游历五六年刚刚修复了父亲的走带来的创伤,哥哥的病让我的心再次陷入了痛苦和混乱……这是我人世间仅存的亲人啊!难道我这最后的一份亲情也要断掉?这半年,眼睁睁看着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化疗、放疗折腾得他痛不欲生……这一个多月,我又带他去了一个身心修复的康复中心,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哥哥做身心康复训练……回到美国后几乎半年多,我没有再碰过电脑。我几乎隔断了自己和世界的一切关系,我的眼里只有哥哥,我只想我的哥哥能活下来……”

说到这里我看到了阿哲眼里一种深刻的痛。

“所以夏子,我很抱歉在你遭受父亲去世的重大人生打击的时候我不在你的身边。我更痛悔在你万念俱灰连生命都要放弃的时候,我没有给你一份支持。很抱歉在你心灵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为你付出分毫……”

阿哲说到这里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宽大的身躯微微地弯下,情不自禁地双手带着热力抚住我的肩膀,满眼都是难过和痛惜,声音颤抖地说:“知道吗?不久前我和哥哥做了回中国的决定以后,我的心仿佛有一种要回家的感觉……我给你打完电话,才在回美后第一次打开了我的信箱和MSN。我看见你的邮件和留言铺天盖地而来……听见你声声地呼唤,看见你独自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和煎熬,可是我却没有给你一丝一毫的支持……夏子,我的心都碎了……我没有为你尽到责任……”阿哲凝视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

“责任?阿哲大哥,我可没有怪你,你别用这么严重的词啊!”我凝视着男人,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么凝重的词。

“是责任,也是担待……”

“担待?”我不解地望着他。

“是啊,我觉得我对你有一份担待,一份情不自禁要去承担的责任。也许你不明白……也许我也解释不清楚,但是我要为这份担待承担我的责任……”阿哲努力想表达却欲言又止……眼睛似乎有些潮红。他掩饰地松开手,转过脸去,给我倒茶。然后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阿哲,你为什么又突然决定带着David回来找我呢?”

“为了你啊,傻丫头。”阿哲轻轻地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为我?为什么?”我迷糊地望着他。

阿哲给我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陪David经历了半年痛苦的放疗化疗和疗养过程,David的头发都掉光了,但是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最近一个月,尽管阿哲不愿意去想,但“死亡”二字还是不停地闪现在他脑中。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去面对哥哥很快会死亡的事实。他也知道无论作为兄弟还是他所从事的心灵事业,是到他需要开始让哥哥去接受死亡的时候了。

但是该怎么开始这一步呢?在过去这五年周游世界探索心灵之旅的时光里,阿哲为很多濒死的人做临终关怀……所有的程序了然于心。可是面对自己唯一的哥哥、唯一的亲人,他怎么张口?他怎么忍心用死亡终结去斩断一颗留恋人世间的心?

没有想到却是哥哥用一种圣者面对死亡的平静捅开了这层窗户纸。

那日,阿哲推着David的轮椅去海边看夕阳。他们一高一矮静静地站在海边,看见海平面上一轮静谧的落日在一片灿烂的晚霞中徐徐地落下,仿佛火焰一般映红了整个海面……一种拥抱生命的激情在阿哲的内心燃烧着……他真想和哥哥分享此刻的感觉,但是面对一个即将走入终结的生命,阿哲内心深深地感叹着……

那个傍晚,高大健壮的阿哲扶着羸弱的光头David的轮椅静谧矗立在海边的剪影,仿佛余音袅袅的生命印记,水乳交融地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

“杰夫,我走了以后你去哪里?”David突然问。

“你说什么?”这是阿哲第一次听到“走”这个字从David的嘴里说出来,而且说得如此清晰,如此平静,反而让正挖空心思地想如何和哥哥谈论这个话题的阿哲有些不知所措。

“杰夫,我问你我走了以后你要去哪里?”David再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到“走”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阿哲的心在乍惊之后平静了下来。望着暮色中越来越弥散但美得断魂的落日余晖,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David,你走后,我要去中国。”阿哲故意把“走”字说得很重、很慢,表示他要和哥哥一起面对死亡这个事实。

“为什么还要去中国?你不是回来前刚去过吗?”

“中国有一个女孩需要我……我答应过她一年以后会去找她。”在美轮美奂的余晖中,阿哲的脸上一片灿烂。

“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还不知道。看命运的安排吧……”阿哲说完若有所思地笑望着远处的晚霞。

“杰夫,如果你喜欢她,就去得到她。命运也是要人去争取的……”David转过头,认真地望着阿哲。

“这份缘分很特殊,不靠争取……靠天意……让命运帮我抉择吧……”阿哲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说,“我已经习惯浪迹天涯了,但这个女孩突然让我有了在森林里建一个小木屋,生一堆孩子的冲动……”

“我真想看看是什么女孩能让我高傲的弟弟有这样的想法,但恐怕哥哥没有机会了,只有等下一辈子了……”David脸上露出遗憾,但还是平静地说。

阿哲无语,双手重重地拍拍哥哥的肩膀。

突然David反手抓住阿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扭过脑袋望着阿哲说:“杰夫,如果你去中国,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你在中国认识什么人,要到中国去找?”阿哲好奇地问。

“呵呵,也是一个女孩。一个我一见她就想娶她但是娶不了的女孩。这些年我一直惦记她,但是她留给我的联系方式都变了,找不到她了。”

“什么样的女孩?我怎么找她?”

“走,咱们回去,我给你看照片!”David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脸上闪着一种他得病以后阿哲再没有机会见过的神采。

阿哲和David回到家里,David从他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影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脸上泛着喜悦地对阿哲说:“你过来看,这就是我要你找的女孩。”

阿哲打开影集的第一页,就傻了!当时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着半天合不上。

D a v i d得意地笑着说:“呵呵,杰夫,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吧?”

阿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一张一张地翻着影集。这几乎是一本关于这个女孩的神色各异的特写影集。可爱的、娇憨的、嗔怒的、得意的、清纯的,甚至还有傻乎乎酣睡的……

看完了,阿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对哥哥说:“我的老哥啊,我们可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怎么了?你也喜欢这个女孩吗?呵呵,哥哥要走了。哥哥走了,你找到这个女孩,机会就是你的了!”

“老哥啊,你知不知道我回中国要找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啊!只不过现在这个女孩比照片上的成熟了很多,但也忧伤了很多……”

“你说什么?!你要回去找的女孩也是她么?!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字?”这回轮到David睁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了。

“夏子啊,一个长不大的傻丫头!”阿哲爱怜地说。

阿哲给David讲了他和我的故事。

“我们真是兄弟啊!”David感叹地拉着阿哲说,“看来这次是上帝安排你去帮我把她找回来,让我的生命有一个有趣而完美的句号。杰夫,能让我和她通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阿哲正要拨通电话,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回过头,目光炯炯地对David说:“老哥,我陪你做一次最后生命的旅程好不好?我带你回中国,亲自去见你喜欢的女孩。如果这是你生命最后的句号,这个句号不是也画得很诗意很完美吗?更何况中国有很多中医听说很神奇,没准能让老哥的生命出现奇迹呢!”

David的眼睛闪闪的亮!兴奋地说:“好!太好了!就让我这个大半截已经入土的生命在最后有一个诗意的结束吧!杰夫,这是神迹!是上帝显示给我们的神迹!”

那几天David的身体和精神都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阿哲牵引着他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哥哥就这么从大洋彼岸来到了我的身边。

阿哲讲完故事,我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