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随了那呼呼声扑起的,竟是一股冲天大火。莹儿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那火直冲夜空。莹儿的头发也叫火燎了一下。豺狗子惊叫着,后退几步。莹儿正吃惊呢,见兰兰手一扬,火又蹿上半空了。她明白了,兰兰在往火中撒火药呢。那火药的力道,当然比柴棵的大,难怪将豺狗子吓懵了。
兰兰说,你别等死,快撕褥子,浇上煤油。
这下提醒了莹儿:就是,还有好些能烧的呢。
藏刀很利,几下就将帐篷和一条褥子割成碎块。莹儿想,先割一条褥子,不够了再割。要是能逃出去,没被褥也不成。莹儿往布片和驼毛上浇些煤油。煤油虽是给马灯准备的,要是没有马灯,行夜路当然不方便,但此刻,先顾命吧。莹儿淋了油,点燃。她本来想往熄了的火堆上放,谁知火燃起后,却心念一动,便索性将火球扔向豺狗子。那团火发出一晕一晕的光圈,缓慢地飞到东面的一个豺狗子身上,引燃了它身上的毛。豺狗子吓坏了,直了声惨叫。它背了火,四下里乱窜。东面豺狗子的阵脚大乱,轰地退出了老远。但豺狗子毕竟不是易燃物,油一燃净,毛一着光,火便熄了。那豺狗子的命虽保住了,却疼得直声长嚎,竟发出狼的嚎声了。
兰兰叫了一声好。她放下火药袋,燃了蘸油的驼毛团,扔向另外三面的豺狗子。这招真管用,豺狗子们四散而逃,但它们也不甘心就这样退去,退到二十米开外,便停了下来,瞪了绿眼赛呆。
兰兰说,再不能傻等了,想法子逃吧。
莹儿说,也好。她在那些布片毛团上浇了油,她不敢浇太多,只希望能引燃布片和驼毛就成。她腾出两个大塑料袋,将驼毛们分装了。那是她们的手榴弹,或许能炸开包围圈的。两人将驮架安到骆驼身上拴牢,将所有东西都拾掇停当。兰兰装了枪,将火药袋挂在脖里。两人骑了驼,各带了打火机和蘸了油的驼毛。莹儿揣好藏刀。她想,就算要死,也不能伸了脖子叫你们啃。
兰兰在前头开路。她亮着手电,那光柱劈开前方的夜。豺狗子们惊魂未定,都寂寂地望着,见兰兰过来,竟慌乱地闪到一旁。兰兰本想开枪扫路,见豺狗子们竟闪开了路,不由暗喜,对莹儿说,别跑,我们慢慢走。一跑,它们还以为我们怕呢。莹儿手中备好了毛团,随时准备点燃后投出,但她怕驼一跑,风一大,会打不着火,就说,就是,慢些好,反正跑也跑不过人家,反倒显得心虚。
但人不想快跑,驼却想快跑。它们当然忌惮那环伺的牙齿。它们突突几声,再直杠杠叫几声。兰兰用力拽驼们的鼻圈,好容易才叫那颠颠的驼掌稳了些。
豺狗子既然寂声不语,兰兰也不招惹它们。在吆驼经过豺狗子闪出的缺口时,莹儿一手燃了打火机,一边备好驼毛。要是豺狗子们一有反应,她就投出火去。豺狗子们似乎明白她的心事,后退了几步。
手电的光柱照着起伏而去的大漠,东方已有了亮色。这是希望的曙光。莹儿松了口气。她已经疲惫到极致了。紧张时,倒觉不出啥,此刻,她的骨髓似被抽空了,眼睛也硬往一块儿合。某个瞬间里,她甚至没了意识。她怀疑自己在那一瞬堕入了睡眠。她真想睡去。就算是身后有豺狗子,她也真想睡去。
兰兰的手电由前照变成了后射。光柱里,一线黑点儿变成了一攒,凝在沙洼里。那堆火籽儿仍发出昏黄的光。驼铃引来清冷的漠风,水一样在身上漫过,凉到心里了。莹儿很喜欢这风,因为流了好多汗,她觉得口很渴。她将毛团放入塑料袋,解下挂在驼架上的水拉子,她喝了几口,递给兰兰。兰兰把枪挂到脖里,接过拉子,喝了一气。兰兰本是最惜水的,但这场生死历练后,她想犒劳一下自己。
光柱里的那攒黑点儿越来越小了。莹儿舒口气。她很奇怪,那么凶残的动物,竟会叫暴燃的火药和飞去的火团吓成这样。也许,这就算出奇不意了。
东方的亮色浓了些。风越加清冽,这是村里人称为下山风的那种,它沿着祁连山回旋而下。几乎每天早晨都有这样的风。秋收打场之后,村里老人就靠这下山风扬场。它将莹儿的疲惫吹淡了些。骆驼响亮地打着响嚏,带着很庆幸的意味,步子也大了起来。兰兰也不再拽缰绳了。不管咋说,离那瘆虫越远越好。但莹儿害怕这一跑,反倒提醒了豺狗子。兰兰再拿手电照去,却不见那黑点儿,一道沙山将它们隔开了。也好,兰兰松了缰绳,狠劲一夹腿,骆驼狂奔起来。
驼峰看起来很稳,骑上去却没马背平顺。马奔时,只有缓慢的起伏感,驼跑时却上下颠得厉害。莹儿将盛驼毛的塑料袋拴在驮架上,两手撕住驼峰。她最怕驼惊,要是驼惊了,她是驾驭不了的。
兰兰看出了这一点,她开始控制速度。火枪在她胸前晃得很凶。她一手持枪,一手扯缰绳。那驼倒也听话,步子慢了下来。莹儿的驼跟着兰兰,前驼一停,后驼也就慢了。
但豺狗子的怪叫声也传来了。莹儿忙取出洒过油的驼毛,她一次次按打火机,但都叫风吹熄了。好容易引燃驼毛,抛向后面,但追击的豺狗子只是拐了一下弯。它们并没被火团吓住。骆驼又慌乱地颠起来。兰兰向后举了枪,却只听到一声轻微的火炮声,想来,枪里的火药早在颠簸中撒了。
莹儿一次次按亮打火机,一次次被风吹熄。她明白,就算是引燃袋中的驼毛,也阻不住豺狗子了。沙漠很大,路很多,它们稍一绕,就会将你好不容易引燃的火绕开。莹儿索性装了打火机,仍将那驼毛装入塑料袋。她一手撕住驼峰,一刀握了藏刀。没办法,她想,只好拼了。兰兰也试着装了几次火药,都在颠簸中撒了,也只好放弃努力。用不着她再夹腿,驼的速度更快了。现在,活的唯一希望就是看驼的奔跑能力了。但她俩都知道,豺狗子是沙漠里最善跑的动物之一。单凭跑,很难逃脱它们的利齿。
莹儿以前虽常骑驼,但她骑的,多是乖驼,而且多平稳地走,像这号奔跑,还没经过呢。骆驼开始跑时,她很慌乱,她伏在驼架上,上面虽垫了被子,但时不时地,尾骨还是被硌得发疼。她想,兰兰可受苦了。她垫的褥子被弄碎后,屁股下只有几条翻毛口袋。莹儿见火团阻不住豺狗子,就解下塑料袋,夹几下腿,赶上前驼,将袋子递给兰兰,叫她垫在屁股下。
不经意间,麻乎乎的天完全亮了。莹儿见豺狗子虽在追赶,但并不是全力追赶,显然还忌惮她们手中有秘密武器。这就好。它们的叫声却叫耳旁的风声和驼身上灶具的踢零哐啷声盖了。兰兰高声喊,你别怕,等日头爷高了,它们就该滚了。你骑好,小心摔下去。这好意的提醒,反倒使莹儿慌张了。她想,要是摔下驼背,立马就会被啃成骨架。她最怕驼会失蹄,因为沙漠里有好些鼠洞,要是驼掌踩进驼洞,驼身的重量仍会惯性向前,就会折断驼腿。鼠洞多在阴洼,但兰兰仍将驼吆往阴洼,因为阳洼里浮沙多,豺狗子们却能如履平地,骆驼稍不小心,就会滚洼的。
看得出,豺狗子是决不甘心叫眼前的这些食物逃走的。追了一阵,见对手也没玩出个啥新花样,就放大了胆子,撒欢似的追。它们越来越近,驼的步子慌乱了。莹儿想,像这样逃,不定啥时候,驼就会失了前蹄的。真要命。心却疲了,那恐惧呀啥的,也叫疲淹了,只能由驼了。已经听得见豺狗子咻咻的出气声了。她想,只要它们再跑一阵,一包抄,一切就该结束了。
忽见兰兰扔出个东西,莹儿认出是那个装驼毛的塑料袋。豺狗子滞了一滞,但很快,它们便明白那是啥了。它们一窝蜂上前,将塑料袋撕得一塌糊涂。这一下提醒了莹儿。兰兰那一招,虽没完全阻住豺狗子,但至少缓解了危机。她一手撕住驼峰,一手去扯解装灶具的袋子。她本想用手解的,哪知她摸索了半天,却不能如愿。又见一个豺狗子已跟驼并齐了,它仍是嘣儿嘎儿地挑衅着。莹儿朝袋子划了一刀,只听一声碎响,锅呀,碗呀,筷子呀,相互撞击着,摔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这一下,把豺狗子吓坏了。它们定是将那发出怪响的东西当成对方的杀手锏了,竟齐齐驻足了。
兰兰说,对,把该扔的扔了,保命要紧。
莹儿们趁机又逃出了老远。兰兰喊,你将备用的衣服取出来,只留下水和馍馍。一见它们追上了,就扔下一件,先顾命要紧。莹儿摸索了半天,才将那放衣物的包袱抽出,身后的厉叫声又响了。
日头爷冒出了半个脑袋,豺狗子们似乎并不怕大地上涌出的白盘。那场追逐已变成了闹剧。豺狗子对花衣的兴趣更大,一见飘下件衣物,便兴奋地一拥而上,你撕我咬,衣服很快变成了满地的花蝴蝶。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扔下,引起了豺狗子一次次的兴趣。它们显然明白对手的本事也到头了,就从容地将那撕衣游戏玩到了极致。每撕去一件衣服,它们总要嘣儿嘎儿跳一阵。莹儿知道正是那衣物缓解了扑来的死亡,但还是很心疼。最后,只剩下一件天蓝色上衣了。这是灵官送给她的,是爱情的证物,她想,这件,我说啥也不扔了。要死就跟它死一块儿。她索性将这件上衣穿在身上。
兰兰也扔下了好些东西,它们该起的作用也起到了。日头爷升到了半白杨树高。没有红霞,这意味着天会很热。但追逐的豺狗子们并没有头疼的迹象。兰兰说,对这沙路,她已糊涂了,反正往东逃吧,碰上牧人的话,再问路不迟。问题是她们仍是摆不脱豺狗子,它们在撕扯花衣的过程中耗光了热情,对她们扔下的别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了。它们甚至对猎物们一次次丢东西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愤怒。于是,它们发出很大的叫声,叫声里充满了杀机。听得出,它们已完全弄清了那两驼两人的底细,谅她们再也玩不出新花样了。
它们要下杀手了。
满沙洼滚动着一堆堆厉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