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顺心里也嘀咕了:这狗,你瘆怪怪哭个啥呢?而且,那阵候,竟传染似的,一只哭,百只应,游过来,荡过去,就满沙湾哭声了,差点盖过了白虎关的喧嚣呢。
这夜,当狗哭再起时,老顺就叫了孟八爷,去寻那哭声起处,看看究竟是哪些狗在哭。因为,那最先哭的狗,都叫主人宰了,变成一锅香喷喷的肉,又变成几堆臭烘烘的粪。就这样,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已有多条狗丧命,但那哭的劲道却丝毫没减,入夜不久,哭声就漫来,淹天,淹地,淹心。
狗哭的间隙里,传来另一种声音,若隐若现,不知是在持护身咒,还是在超度祖宗。自打母鸡鸣狗嚎哭后,关于末日的说法越来越多,村里的孝子贤孙也越来越多。为了叫苦海里受苦受难的先人早日超升,成仙成神后再来保佑子孙,子孙们就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请黑皮子老道作法超度。那法事声,就伴了狗哭,响彻村落,叫人分不清哪是人诵,哪是狗哭。
老顺说:“瞧,乌烟瘴气了。”
孟八爷笑道:“这气象,真有末日的味道了。照这样子,也用不着那风呀,火呀,水呀,人先自灭了。魂不守舍,心无自主,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老顺说:“真疯了。那老妖,也要打七呢。说上回叫我搅了,这次要往圆满里打。”
“叫打去。不叫打,人家心不安稳。我不信,念那几个字儿,能躲了末日大火。哪天,我见了黑皮子老道,用打火机烧,叫他躲躲看。”
隐隐地,夜里又渗出狗哭声了。……无月的夜里,狗哭声就拽来风。那风阴森森的,旋出沙窝,旋向村里,最后旋进心了。有月时,狗哭声一起,月亮就倏地小了,仿佛叫狗哭声惊了,缩出老远,显出惨白的颜色来。
“这阵候,真邪乎。”老顺说。
孟八爷却说:“邪乎啥?啥也哭呢。那年,天阴下雨,半个月不见一丝儿日头,狐子就排了队,齐齐朝天嚎。人家在求天呢,狐子怕雨,一下,娃儿就出麻疹。还有种说法,说雨会灌进鼠洞,淹死老鼠,狐子怕自己没吃的了,才告天。”
“这狗,有个啥嚎头呢?”老顺望着白孤孤的月亮,望望隐在月里的村子和沙窝。那狗哭,仍游过月夜,在身前身后乱窜。
“啥也哭呢。”孟八爷叹口气,“啥哭也有它的理由。狼哭起来,比狗哭更瘆人呢,也是齐齐儿排了,嘴头朝天,扯长了声嚎。它们在撵瘟神呢。它们也怕瘟神,怕瘟死了羊们,它们没吃的,才哭……这狗哭,想来也一样,总有它哭的理由。”
“啥理由?”老顺问。
“我不是狗,我咋知道啥理由?”
孟八爷不知道狗为啥哭。村里人却知道,都说,那末日想来到了。这理由,比天大呢。
两人沿村间小道任意走着。那哭声,忽在身前,忽在身后,难有个定处,许是回音作怪。
两人在沙窝里寻了许久,倒也没发现嚎哭的狗。孟八爷说:“老崽,走,看看王秃子。听说,叫折腾成‘半边人’了。”
老顺想,也好,那王秃子,和自己交情虽不深,但他捡过自己的兔鹰,老顺一要,人家二话没说,就还给了他,也没叫他赔叫鹰拧死的芦花大公鸡。这份情,老顺忘不了。人家落难了,自然该去看看,就说:“正好,我也想去呢。”顺路,孟八爷买了两包豆奶粉。
王秃子变了,瘦不说,形容也极是萎靡,见二人来,也不打招呼,自顾磨刀,霍霍的声音,很是瘆人。老顺认出,这刀,是秃子爹用了几十年的杀猪刀,那原来二寸宽的刃儿已不到一寸了,究竟杀了多少猪,谁也算不清。秃子女人倒很亲热,因为她患肝炎,无钱吃药,孟八爷每次进沙窝,就给她带些拐皂柴来,锯成木坨儿,熬茶喝,倒也没恶化。
孟八爷劝王秃子:“没啥,顶缸的事,人世上有哩,想开些。”王秃子不应,只霍霍地磨刀。
老顺也劝:“那年,队里丢了树,也有人怀疑我。我说,老子行得端,走得正。怕啥?”
王秃子用拇指刮刮刀刃,没搭言。娃儿们心虚地望望爹,望望妈,又望望来客,却不敢出一口大气。
孟八爷说:“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找事。过去的,已过去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整你。”女人道:“咋不是故意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家明贪明占,没人放一个响屁。我们,揪个豆角儿,就叫人家辱臊了一顿,又是挨打,又是受气。若不是白狗自首,这黑锅,背定了。”
老顺道:“也不一定,我就不信是你们偷的。”
女人道:“你不信,也没见你说了句啥话。”
这一说,老顺脸上烧烘烘的。当时,他真不信是王秃子偷的,倒是怀疑北柱或是白狗,可也没敢替王秃子说话。后来,听派出所的说,他招了,就信那“招”了,就说:“他们说是他招的。”
“不招咋行?”女人提高了声音,走过去,撩起王秃子的衣服,几道扎眼的伤痕扑来。老顺和孟八爷都抽口气,又听得女人说:“肋巴,也断了一根。这冤,找谁诉去?”
王秃子冷冷地推开女人,抖抖身子,卷起的衣服就落下了。他又磨刀了。磨刀声碜得老顺的牙根都酸了,像嚼了一嘴沙子。
一时静场。老顺和孟八爷都不知说啥好。
孟八爷干了嗓子,对王秃子说:“你可别干糊涂事。”老顺道:“就是。石头大了,转着走,忍忍,几十年就过去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娃儿们想哩。”女人叹口气,望望王秃子,却不敢说出啥来。
这气氛,很令人闷憋。王秃子头上老捂顶帽子,不知捂多少年了,颜色早褪了,帽沿儿里的纸板也早成一堆了,可他舍不得扔,老捂着。村里秃顶的,虽不是他一个,但有他在场,谁也别说“秃”呀,“贼亮”呀,“和尚”呀之类的词语,一说,他便阴阴地瞅你。虽无恶言,但那瞅,也叫你心里怯阴阴的。有时,王秃子也会冒出话来,大多疙里疙瘩,叫人回味无穷,却也没人费神去咀嚼。但一想他那形象,谁的心里都会有阴阴的感觉,都觉得他那顶帽子,不但捂了头,还捂了心。
磨阵刀,又刮刮刃,王秃子又搬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钢丝床,捣鼓起来。老顺擦擦额头的汗。这气氛,他有些受不了。
女人显然也受不了,她望望孟八爷,干瘦的脸上显出乞求的神色。孟八爷望望老顺,一笑,大声说:“呔,老崽,你做啥哩?”
这回,秃子发话了: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