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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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猛子和月儿结婚了。事情办得很热闹。吃饱喝足的男人们涌入洞房,闹出了天大的喜庆味。

但猛子死也想不到,月儿竟患了梅毒。新婚那夜,月儿就不叫他碰。她的理由是,兰州时,用别人的盆子洗过下身,染了脚气,说脚气有病菌,怕传染。猛子有些疑惑,就逼她在回娘家站对月时进城检查。检查完,医生支开月儿,告诉猛子,月儿染了梅毒。

猛子觉得一个巨雷轰在头顶。他被殛晕了。怪不得,她一直不叫自己碰她。猛子想着跟月儿接触时的一幕幕场景,断定月儿早知道自己患了啥病。

猛子当然知道梅毒是啥。他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欺骗和侮辱。医生话音没落,他就觉得一阵酥麻,由舌根荡向全身。片刻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木了半晌,听得医生问道:“你们同床没?”猛子摇摇头。医生说:“幸好……不过,你也放宽心。现在医学发达,这号病,能治。”猛子不语,心里却在念叨:“你咋能这样?咋能这样骗我?”

怪不得……怪不得……猛子想到了好多场景。结婚前,他冲动时,月儿总说:“急啥?等结了婚,我就是你的。”当时,猛子还把这当成了月儿贞洁的证据。见识了太多的水性女子,月儿最后的坚守令他感动。闯荡了几年,他也多少经了些事,听了些事,明白爱情已成为这个时代的奢侈。但还是想不到,他新婚的妻子,会患上梅毒。万念俱灰。

医生劝他:“你应当感激她才是。人家也是棉花,一见火也燃哩。人家的忍,你才没染病。”

猛子苦笑几声。这时,他才觉出了后怕。对月儿的怨恨,因之淡了些,但心头的那份痛苦,却依然沉重。他打定主意:离婚。这决定很解气,心头的沉重也轻了。但同时,又想:“离了,她又咋活?”

月儿在走廊另一头的座椅上,低垂着头,任剐任杀的模样。猛子过去,月儿没抬头,只往旁边挪挪。猛子木木地说:“走吧。”不管她,先出去了。

外面是亮晃晃的天。这灿烂的天,反衬着心里的阴沉。猛子长长地吁口气。他想到了爹妈,想到他们为娶媳妇花的那疙瘩钱,不由恨起月儿。他停下脚步,回头,见月儿倏然瘦小了许多,衣服宽大了。清风吹着她的头发,在惨白的脸上乱拂,无助和恓惶从她那弱小的身上渗出。猛子心软了,想:“她也是个弱女子呀。”便打定主意,先治好她的病,再离婚不迟。虽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能扔下她不管。

等月儿赶上,两人并排了走。谁都不说话。城里很静,虽有无数的喧嚣,但仍然很静。两人的世界寂寞着,无声无息。只有一种惨白的感觉腌了心,啥也不想说。

见月儿嘴唇很干,猛子买个雪糕,递过去,说:“啥都别想,有病就治吧。”月儿木一阵,却哭出了声。她说,她先是打定主意要跳出农门的,可进了城市,才发现,她进入的,是别人的城市。她永远是个漂泊者,无着无落,一若浮萍。她找过好多份工作,也坚守着自己的贞洁。后来,一个城里老板答应娶她。病就是他给染的。月儿说,患病前后,她经了很多事,终于明白,最珍贵的,还是乡下的那份淳朴的爱。回到家乡,她就不顾一切地追猛子,边治病,边张罗婚事。她相信她会治好病的。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殉这份真爱。

猛子静静地听着,心里奇怪地平静。月儿说的,他懂。在那儿,他也打过工,有过局外人的尴尬和痛苦。一夜,没找到工作的他游荡在街头,那又饿又冷的感觉撕咬着他。四面的建筑物很高大,亮着的窗户,眼睛般望他,但他找不到能躲避寒冷的角落。他只是沿着那泛着苍白颜色的大街,走过去,再走过来,数着脚步,也数着时间。他不知道,一夜,竟会是那样漫长。那种局外人的感觉,一直没能消失。

猛子摇摇头,扭过头,见月儿正望他。他很熟悉那种目光,当初,患了绝症的大哥看医生时就这样。猛子的心突地热了。他揽揽月儿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月儿哭出了声。

凉州街头人很多,闹的,吵的,叫的,没人注意一个女孩的泪,没人注意一个男人的痛苦,没人注意身边还有正受着煎熬的心灵。身边的人虽在熙攘,但猛子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心外了。他揽了月儿的腰,朝前走去。月儿仍在呜咽。一股强烈的怜惜淹了猛子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跟这弱女子连一起了。

为了散心,猛子陪月儿逛了几处,俩人都极力表现出好兴致以影响对方,但很快,谁都觉出了虚假和疲惫。月儿便收了笑,眯了眼望远处,脸上带一抹淡淡的愁。这使她显出一种异样的美。猛子想,要是她没有那事,该多好。这一想,心就灰了,觉得最美的东西被打碎了。当初,他也有过向往,向往事业,向往爱情。现在,他的妻子——他无数次设计过的角色——竟然有那样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他可以容忍月儿的病,但不能容忍她曾有过的浪漫,每一念及,就像吞了污水一样。他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但那令人作呕的场景,总往他脑中。每到这时,那离婚的念头就会子弹一样打中他,一种快意的报复感就会弥漫开来。

“我可不想当退水沟。”他想。凉州人眼里,当“退水沟”是最没出息的。所谓“退水沟”,就是农民浇水时,放多余的水的备用沟。《红楼梦》里,薛宝钗入宫不成,贾宝玉就成了她的“退水沟”。凉州人眼里,当“退水沟”,是很屈辱的。

猛子想,她是想当城里人不成,才退一步嫁给他的。他觉得很委屈。可无论多么强硬的离婚想法,一面对月儿,就软了。月儿的脸白戗戗的,渗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猛子又想到了死去的哥哥。只有生命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才能读出那种无奈。猛子默默地叹口气,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程的车上,谁都无语。猛子很想说些高兴的话题,但却明白,这时候,还是啥都别说的好。

月儿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致,一脸木然。猛子发现,世事的变化,也如车外景致,总在哗哗地变,稍一晃,就物非人非了。几年间,他经了许多事,生的生,死的死,原以为笑的,偏偏哭了;……原以为能挣出土地的月儿,却偏偏割不断命运的绳索,还染了一身的病,成为农民的妻子——想到这“妻子”一词,他的心揪了一下。以前,他死也不会想到,他会有得这种病的妻子。

想到妈时,猛子揪起了心。月儿长得俊,给妈长脸不少。妈老说:“我们村的媳妇,就我家的最亮活。”这也是实情,可月儿却害了这病。那是在打祖宗的脸。妈要是知道,也会抬不起头的。一想到月儿家人,竟这样瞒天过海,在活人的眼里下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