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的第一场大战爆发了。
此前,沙娃间虽有纠纷,但规模很小,或是沙娃之间,或因打模糊引起,至多闹些摩擦。这次却不然,竟惊动了市上。在人们印象中,算得上惊天动地的。
起因是猛子的井口发现了“大牛”。
沙娃所说的“大牛”,就是大石头。金客子都知道,井里出大牛,是吉兆。好多金子就在大牛底下。白虎关的金子怪,虽多是麸皮金,但也时见大金。那大金,多是物体形状。据说,双福挖出了一个金靴子,重达三十多斤,叫一个回民买了去。虽是个据说,但谁都信。因为那据说之后,双福又买了好些窝子,其中几个就紧靠猛子的窝子。一听那卷扬机声,猛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人家虽比自己迟挖二十多天,可窝子直溜溜钻向地心。
好在,猛子们终于见到了大牛。
按规矩,沙娃是不能将石头叫石头的,都称“牛”。平素里挖的,或是大沙,或是碎石,待见到大牛时,就该出金子了。牛越大,金子越多。那金子,大多躲到牛身下。抬了石,准见那黄色耀目呢。前几天,一个民办教师到双福窝子上,他一到,大牛出来了。双福说,这是个有福之人,就留下当了窝掌。这窝掌,比把式大,比锨家大,相当于钦差,监督窝子里所有的人。平素里,掌柜不搜沙娃身子,但若是见了大牛,每次下班时,掌柜都要搜身。这时候,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是锨家。他若看到一点黄色,就弄点浮沙一盖,胡乱上几锨,打发了背手,然后就偷偷装了金子。若是把式窥出了把戏,就按规矩见者有份,取了那金块,一砸为二,一人一半。所以,大牛一出,掌柜就有权搜沙娃的身了。
猛子们轮流当起了窝掌,也按班次,一人一班。想来猛子叫那次塌方吓破了胆,一进底,就觉得木笼扎扎作响,老觉得那地壳会合了来。明知道是幻觉,腿却倏然软了。有时想,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提了脑袋,不定啥时就成隔世的鬼了。但想归想,心里还是指望能淘出金子,弄些钱给月儿治病。
终于见到大牛了。
一挖出大牛,沙娃们欢呼起来。先是见到牛背,一棱脊梁,露出沙石之外。猛子很兴奋,他往背斗里狠劲上沙。沙娃们也喘吁吁一身臭汗。大家都很高兴,腿脚也格外有劲,你上我下,穿梭样把大牛背上的沙石运出了井外。
“掌柜呀,挖出金子,要给我们奖金呀。”富强子叫。
“给!给!”猛子欢欢地应。
井口围来了好多脑袋,都来看大牛。猛子很想看到双福的脸,那脸最好带点儿忌妒,越忌妒,猛子会越开心。可那些脸中,并没那张泛着红光的脸,猛子便吼:“闪开!闪开!把亮遮住了。”一个声音传下:“哟,才见个牛,就牛成这样。挖出金子,还上天哩?”
猛子一缩脖子,想:就是,我咋也成浅碟子货了?口却不饶:“有本事,你也去挖个大牛出来。”
那声音又道:“你拨亮眼珠子瞅。那大牛,好是好,可别骑了石驴。”
猛子头里嗡了一声。他提了锨,在沙石处戳几下,真听到坚硬的磣牙声,舌头倏然干了,想,可别真骑石驴呀。沙娃所说的“骑石驴”有两种:一种是石头太大,超过自家井底,无法下手;另一种是索性骑到石山上。地下有好些石山,山顶虽小,地盘却大得不知所终。无论骑哪种石驴,都很麻烦。即使大石下真有金子,你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
猛子安慰自己,怕啥,有大牛总比没有好。金子的“走手”怪,不定何年何月,财神爷的金袋子漏了,在地上撒了一长溜子金子,源头可能在清风岭。那是祁连山的一个寻常的峰,那是人们见到金子的最上游,下来是磨脐山、马路河、双龙沟……最后顺着大沙河,到白虎关了。沙娃们都知道,金子会走,它会沿了地下河水,一路滚了来。除了沿水路走,金子还会向下面走。金子重,它就咬了沙石,钻呀钻呀,最后停在底上。那底,多是青石板,或是黄胶泥,硬,金子咬不下去,只好乖乖地待在那儿,等千年后的沙娃们来捉它。
当窝子里见到大牛时,多已到底。许多时候,一掀开大牛,就能见到黄灿灿的蒜瓣金,齐崭崭栽在沙里,放出黄光,熏晕人的脑袋。这蒜瓣金,就卧在大牛下。寻常的沙里,只有寻常的砂金。所以,猛子们挖出大牛时,整个白虎关沸腾了,都说:“这几个孙蛋,这下发了。”
但谁也想不到,这牛太大了,大得越过了井口。究竟超过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沙娃们虽喜欢大牛,但这牛不可大得太邪乎,若是大得超出了自家的势力范围,就很麻烦了。掌柜们最怕骑石驴。
随着牛背上沙石的一筐筐被清,猛子们的担心被证实了:那窝子,确实骑了石驴。
这下,猛子们都没了脾气。从发现大牛的惊喜,到骑了石驴的绝望,前后不过几个时辰。那感觉,等于从天堂堕入了地狱。骂了几回娘,明知骂哑嗓门,也无济于事,便齐齐地蹲在井口发呆。
沙娃们也歇了。他们清光了属于自己井底的沙石。每个窝子都有自己的范围,长宽各四米,再往前挖,就是别人的地盘。最叫猛子可气的是,自己窝子的前后左右,竟都是双福的窝子。他很后悔自己的短视。当时,他应多买几个窝子。他想不到,仅仅二十多天,双福就将好些空地都买到了自己名下。在他的刺激下,掌柜们都疯买窝子,白虎关已没有多少空地了。
这信息,是猛子骑了石驴想扩充地盘时,才得知的。几十天里,他只是晕头晕脑地开窝子、结婚、进城治病。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和白狗们的糨糊脑子,确实不能跟双福的化学脑袋比。更糟糕的是,即使他想再弄几个窝子,也没以前容易了。市里已从大头手里收回了白虎关的开采权,已派金管站清点了已卖出和已开采的所有窝子。想新买,成哩,你先得向金管站申请,由金管站报到市里;到市里,只有市长才有权批新窝子。这一切,仅仅是半月间发生的事。
窝子的价码立马看涨了。半月前,从大头手里买个窝子,只需几百元。现在,市里一接管,一个窝子涨到五千元。这就是说,双福即使不开采,只要一转手,他就能挣几百万。
这消息,比骑了石驴更叫猛子们窝心。他们后悔得舌头都麻了,都说:“早知这样,索性把那钱都买了窝子。”现在,肉叫人抢光了,自己拥有的,只是块难啃的骨头。
但后悔归后悔,最要紧的,是先得从石驴背上下来。
大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