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盐池上给捡沙根的放了假。莹儿想出去走走。几个民工来叫兰兰给他们缝腿上的血口子。因为见怪不怪,兰兰也敢下手了。莹儿嫌屋里聒噪,就出了屋子。
来盐池虽有些日子了,但因为捡沙根固定在盐坨上,她也没机会到处走走。现在天帮了忙,她也想散散心,就信步出了屋子,去看盐池。
民工是按劳取酬,捞出的盐多,挣得就多,好些民工仍冒雨上班。有几人正揭盐盖巴。前面说过,那盖巴,就是履在盐池上的地壳表皮,很硬。先得用炸药炸开最硬的那层,用钻揭了稍软的盖巴,再弄去沙盐相混的那层,才可以看到浸在卤水中的老盐。
揭盖巴的民工们抡着钻。那钻头,呈三角形。钻杆有四棱,长约一米,再按个一米长短的木把。听三三说,钻有四十多斤。民工们举了钻,用力下戳,待得钻咬进盖巴,再用力一橇,就会撬下一大块盖巴来。因为盖巴硬度好,相对规则些的,就用来砌墙盖房了。那些不规则的,就成了沙漠里铺路的上好材料。
忽然,一个民工远远地喊,哎——,给你个盐根。
莹儿以为他喊别人呢,待他喊了好几声,才确定他在喊自己。她以为他说的盐根,其实就是沙根,心想,我天天捡它,还用你给我?却见那人捧一团晶亮。粗一瞧,竟跟她捡的沙根大异,就走过去。那民工眉清目秀,朝莹儿一笑,将手中的晶亮递给她。莹儿一看,眼睛一亮。这东西,真是太美了。它是由一块块大盐粒黏凝成的,晶莹剔透,形若雕塑。莹儿很喜欢它,就道了谢。那人灿然一笑,说谢我干啥?要谢,谢盐池才对,那是它造的。
莹儿发现,那民工脸上有很熟悉的东西。她想呀想呀,才明白灵官脸上也有它。那就是书生气。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问,你念过书吗?那人还没开口,另一人已帮他答了:“人家宝子,是高材生呢。考上大学了,可家里没钱供。”莹儿见宝子阴了脸,怕惹他难受,就转过身看盐池。
那盐池,很像村里的麦田,一长条一长条的。因为要站在池外捞盐,盐池不宽,约两米左右,但那长度则可随心掘采,多长达百米。池中绿绿的卤水,曾蜇疼过她的眼睛。捞了老盐后,卤水里还能生出新盐的。
宝子又开始工作,他将推板放入盐池,将老盐推拉着鼓捣几次,盐上的沙就没了;又持着一丈多长的铁勺开始捞盐。他先是舀了满满一勺,垫在腿上,撬了几撬,勺却只是晃了晃。他只好把勺里的盐倒去了些。虽只剩多半勺了,仍显得很吃力。捞不了几勺,他就气喘吁吁了。莹儿想,照他那样儿,挣不了多少钱。又想,也许,过上几年,他就能像大牛那样干活了。但那时,他是不是还有书生气?会不会变得像大牛那样粗俗?
想来大牛常注意莹儿。她才到这儿,他便追来了。见莹儿望宝子,他也阴阴地望。望一阵,他叫:“哟,哪有这样干活的?瘦狗努似的。瞧我的。”他一把从宝子手里夺过勺来,瞬息间,已捞出十多勺。那阵势,真如风卷残云。莹儿虽厌恶他,却也佩服他的大力。
大牛又捞了几勺,才盛气凌人地望宝子。宝子不服气地说,等锻炼一年,我也跟你一样。大牛大笑,说,跟我一样?下辈子吧。老子是天生神力。说着,他一把抓过宝子,一较劲,竟单臂将他举过头顶。大牛说,你闭上眼睛。说着,将宝子抛进盐池。
莹儿朝大牛斥一声,你咋能这样?
话音未落,宝子已咕咚一下,翻上水面。民工们大笑。原来,卤水的比重比人体大。人一掉入,立马就会上翻。
宝子突突地啐着,爬上岸来。
莹儿见他并没危险,放下了心。她知道,要是再待下去,大牛不定还会卖弄出啥出格的事来。就离他们远了些,找个地方坐了,欣赏那盐根。盐根的那份晶莹,渐渐渗进了心。
雨不很大,比牛毛雨稍大些。雨丝进了盐池,发出沙沙声。她渐渐融入那份韵致里了。许久了,心总是为尘事所扰,心浮气躁,劳碌奔波,难有个宁静机会。这会儿真好,那深绿的池水,那清凉的雨丝,那雨中若有若无荡漾远去的沙浪,还有被雨丝朦胧了的世界,都进心了。她发现,当她面对人事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和烦恼,人间的纷扰总会将她的心搅得一塌糊涂。当她单纯地面对大自然时,大自然就会赐给她一份宁静、一抹淡然、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
隐隐地,雨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很像春天乍到冰面融解时发出的那种。她有些害怕了。怕那绿澄澄的卤水里,会突然爬出个怪物,将她拽下水去。但一想,她就笑自己了。说真的,经了几次磨难,她已看淡了好些东西。
凝神一阵,那声音渐渐大了。瞅那声音起处,竟发现有冰块破碎的迹象了。她想,那些盐,会不会先是结晶成一面镜子,再碎成晶莹的盐粒?一定是的。记得三三说,卤水中的含盐量,过浓过淡,都不产盐的。只有在某个范围,盐才会结晶的。
她想,一定是雨水使卤水里的含盐量发生了变化。一定是的。
想了一阵,她也懒得去追问那结晶的理由。她只管用眼睛瞅了水面,看那似有似无的盐块的断裂,听那时隐时现的破碎声,渐渐忘了身在何处。
还好,大牛也没来骚扰她。莹儿就坐在细雨里,直到兰兰喊她吃饭的声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