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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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流沙来了。

开始,莹儿们并不知道那是流沙。对流沙啥的,她们还只在故事里听过。比如,《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就生在流沙河里,但谁也不知道沙咋个流法。平时,起大风时,也见沙沿了阴洼上行,溜到阳洼里。那沙丘,就是这样蠕蠕而动的。它们压房屋,埋庄稼,但村里人从不叫它们“流沙”。因为沙丘的移动很缓慢,许多时候,人不去注意那过程。但眼前的流沙,却真是流沙。想来沙丘表层已渗透了水,下泼的雨很难全部渗入沙丘,就沿坡下流。流水裹了沙子,蠕蠕而动,就成流沙了。

那股灰暗的液体缓缓地漫下,不觉间,就埋了她们的脚。莹儿被吓呆了,她从没听说过这号事。她想,完了,要被流沙埋了。以前想到死时,倒也不觉咋怕,可一想要叫流沙埋了,却很是惶恐,可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视死如归的。兰兰倒冷静些,她忙从流沙里拔出脚。她发现那流沙倒也瓷实,并不像稀泥那样。流沙里有种很强的吸力,拔脚时,得费很大的劲。她忙叫莹儿挪脚。莹儿用了很大的力,才拔出了一只脚。兰兰帮她拔出了另一只。兰兰说,这儿停不得,一停,就叫流沙活埋了。她吆起骆驼,顶了雨,慢慢上行。

那流沙也不是到处都有,多是循水而下。哪儿凹,哪儿的流沙就多。兰兰就避了凹处,专择鼓起的地方走,虽也避开了几处流沙,但莹儿还是头晕目眩了。她发现沙在乱动,仿佛没一处静的,就觉得天旋地转,老像要晕过去。

望望沙山,却看不到顶。雨帘把一切都模糊了,天地和沙丘都隐入了灰色。也不知此刻几点了,只能觉出是下午。要是没雨,她们还能估算出时辰。可雨里度日如年,天知道她们熬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她们只知道,要是天黑前上不了沙山,流沙肯定会埋了她们。

兰兰尽量选平缓处走,而且多走阴洼,路线也呈“之”字形,行来就轻松些。可有时,她们就不得不穿越流沙。莹儿渐渐发现,流沙似乎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你快些挪动步子,就不会被流沙埋掉。倒是骆驼的身子重,驼掌时不时陷了,老拔出沉闷的扑通声,听来很是瘆人。驼腹起伏着,扇出很大的呼哧声。

天显得很阴沉,也很低,铅一样压在上空,莹儿感到很闷憋。腿也很是酸困,时不时就会打软腿儿。她发现越往上走,流沙的面积越显得大了,想来那泼下的雨全变成了裹挟沙子的水流。到处都蠕蠕着,脚步稍一停,流沙就埋了脚踝。但因为流沙从上方流下,又流向下方,倒也不会被马上活埋。最危险是沙旋儿处,流沙像汪着的积水,会涨平沙旋儿,你稍不留意,就会叫淹了。

天暗了许多,不知是乌云的缘故,还是已近黄昏。闪电的裂缝格外扎眼,雷吼也移到耳侧了。有时,一个炸雷打来,骆驼会惊恐地扬脖子。莹儿想,要是叫雷一下子打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听说,世上有种人,会自己喷出火来,把身子烧成灰。但这种好事并不是谁都能遇到的。

……很怪,近来莹儿老想到死,觉得被浓浓的死味腌透了。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定然是跟了冤屈鬼。冤魂是很难投胎的,除非找个替身。村里老有叫冤魂找了替身者。黑皮子老道说,遇上这种情况,你就念:“三界唯心,万法本空,当下解脱,勿找替身。”这样,冤魂就会得到解脱。这法儿,是老祖宗传下的,据说很灵。但不知大牛算不算冤屈鬼?这一想,大牛的惨相扑进脑中,雨里也透出了凄凄阴风。莹儿念了那几句,阴森味反倒更浓了。

驼掌的扑通声越来越大,流沙似乎很厚了。虽然腿酸困到极点了,莹儿却不敢停下脚步。兰兰提醒她将步子放碎些,这样可以挪得频繁些。但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更糟糕的是,沙山仍望不到顶。莹儿的力气快耗尽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不时吞几口雨水,但仍是觉得渴。好的是冷倒是没了,也许还出汗了。兰兰的身子摇晃着,步履蹒跚,老将驼头拽得下沉。莹儿觉出了不妙:要是她们用光了力气,就有被流沙活埋的危险。

忽见兰兰扔了骆驼缰绳,坐在沙上。那情形,很像耍赖,也叫“耍死狗”。这是凉州女人的杀手锏。凉州出过许多天下闻名的冤案,后来的平反,就是女人们“耍死狗”的功劳。当所有申诉都泥牛入海后,女人们就去抱市委书记的腿,冤案就得以平反了。莫非兰兰要拿这招对付老天爷?正疑惑呢,却听得兰兰叫,快躺下。莹儿还在迟疑,流沙已漫上足踝。兰兰又叫,快躺下。莹儿大悟,就顺势躺了。流沙在身下鼓荡着。她轻轻蠕动身子,竟漂到流沙上了。

骆驼却木然站着。兰兰喊了几声,驼置若罔闻。流沙趁机漫来,很快淹了驼掌,又淹了它的小腿。兰兰喊:“跷!跷!”这是叫骆驼卧的口令。但驼早叫流沙吓呆了。不一会儿,顺流沙漂下的莹儿看出,那流沙,快漫到骆驼的腹部了。

莹儿想,完了,这驼也完了。

雨仍在瓢泼,西天上亮了些。向西望去,那一缕缕雨柱,竟成了烟缕,由大漠腾向天际。别处却朦胧着,仿佛是一些雨化成了蒸气。莹儿懒得管这些。心倒是轻松了,因为叫流沙托了的感觉很美妙,几乎可以跟沙山上游泳相媲美。她发现流沙并不可怕,它的比重比卤水大,你想叫人家淹死你,它也是力不从心呢。不过,要是在很陡的沙山上,再遇上山洪啥的,就难说了。那时的流沙,也跟泥石流一样,压房屋,埋树木,人家想咋样逞凶,都能随了性子。

抹一把脸上的雨,莹儿扭过脸,瞅瞅骆驼。骆驼也在无助地望她们。莹儿想,它也许叫流沙吸住的腿桎梏了。没办法,只能随缘了。好在天上有了光亮,西边渗出了隐隐的红。

两人在一个相对平缓处停了。莹儿试着坐起身,发现坐着也不下陷。她也懒得动了,方才惊慌时,冷躲到了远处。这会儿,冷又袭来了,牙齿也得得着。裸露的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青桔桔的,跟兰兰的脸色相若。她想,要是雨下一夜的话,她们会被冻死的。她们虽有打火机,但到哪儿找干柴去?

莹儿想,这真是一趟生命的苦旅。来时虽有期盼,那猛兽酷日,却如影随形。生命成了风中翻飞的肥皂泡,时时有破灭的危险。去时,盼头没了,梦破碎了,只留下遍身的疲惫和伤痕。这凄风苦雨和寒冷,更成了自己的影子。……而此刻要去的目的地,也是个叫她一想就打“软腿儿”的所在。真没盼头了。

恍惚了一阵,莹儿坐起身来。西山上的红没了,雨小了些。流沙也没了。兰兰已萎在沙上睡着了。怕她着凉,莹儿推醒了她。两人都不说话,只木木地坐一阵,就往骆驼那儿爬。到近前,见驼腿全叫沙埋了,兰兰扯几下缰绳。驼动了动,很想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

两人吆喝几声,驼扬脖扭身,腿却毫无声息。身子对冷的抵抗,是很费精力的,两人都乏到极致了。兰兰说,算了,先在这儿眯一夜,到明天再刨它的腿。反正,上去也没个地方落脚。想弄堆火,也没处找干柴。两人就吃些叫雨弄黏的馍,又给驼取了些盐。在驼喀嘣喀嘣的吃盐声中,两人靠着驼身,眯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