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天起,月儿发现,病又重了,结的痂开始溃烂,疼也一波一波地连绵不已。腿部已有了溃烂的洞。医院里开的药和老梁爷配的药已没有多大的效果,那牛粪烟火也毫无作用了。一片很大的阴影掠向月儿心头。
妈找来了偏方:叫她坐在烧酒里。那烧酒,只在伤处沾一点,就能牵出一大片疼。疼沿着神经荡向全身,但月儿仍是咬了牙,坐在盛满烧酒的脸盆里。不一会儿,她就疼出了一身汗水,但她一边咬牙,一边念叨:“淹死你!醉死你!”她仿佛看到那病魔在酒水里呼爹叫娘,就快意地笑了。
但在酒里坐浴的效果还不如牛粪熏,虽忍了大疼,可伤口并不愈合。酒精能杀了的,只是外部的病毒,更多的病毒,早进入血液了。月儿也知道这些。
这回,爹也急了,凑了好些钱,把月儿送进兰州医院。除了月儿过敏的那些抗生素外,大瓶小瓶不停地输,但仍是没一点儿起色。月儿清晰地看到,死神在偷窥她,老向她鬼鬼地笑。
自“死”字罩了心后,天地就灰蒙蒙了。一切色彩都没了,只有裹尸布一样的惨白。以前,总觉得“死”是个遥远的字眼,总和别人连在一起。现在,它突兀地逼近自己,露出了獠牙。月儿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恐惧。好长时间里,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啥都没有,只有灰灰的空白。那空白,是个无形的罩子,把她和世界割裂开来。世界在外面,自己在里面,一切都遥远到心外了。跟自己邻近的,只有无助,只有恓惶,只有那种灰灰的无着无落。老觉得在梦魇里,痛感虽一晕晕荡,但梦的感觉却很浓。她想,要真是梦多好。这一想,却又从梦感里挣出了。“死”字带来的疼痛就会利利地扎伤自己。
真要死吗?她老这样问自己。觉得自己还没咋活呢,就要死了。真没活出个眉眼,猛一想,活过的岁月只是几个瞬间。此外,一片模糊。生命的经历,跟那迷茫于风沙中的小道一样,模糊得若有若无。那几个瞬间,倒很清晰:上学读书时的向往,跟莹儿学花儿的情景,和猛子的拥吻……就这不多的几个镜头。莫非,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价值,仅仅是这些?
月儿也开始想那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了。以前,别人一提死,她就嫌它败兴。现在,这问题逼近了她,不由她不正视。她想,死后咋样?这身子没了后,那个叫月儿的哪儿去了?等等。她是找不到答案的。有时问爹,爹却极力避免谈“死”。月儿知道,爹怕她难受。好在这些问题只是浮光掠影似的一闪,一种悲哀绝望的感觉很快就淹没了它们。
感谢病魔。它们的肆虐范围,仅仅限在了衣服能遮盖的地方,脸上倒不曾受到伤害。镜子里的那张脸,仍称得上美。这既让她欣慰,又叫她伤感:这么漂亮的脸,也会终究死去。
她多想活呀。细想来,她活了没几天。小时候,懵懂无知;再大些,就叫学校作业占据了身心。真正为自己活的,也就是十八岁后的这几年。除去睡眠,除去为生计奔波的日子,除去那些不值得想的场景,剩下的,没多少时间了。真正觉得有意思的,也就是跟猛子相处的这些日子。……真没活好。要是这样死了,跟没活有啥两样?
她常常泪流满面。
有时,她后悔自己没早些跟猛子恋爱。刚从中学毕业的那几年,她还有个干净身子。两人早一点相爱,拥吻,甚至做爱——一想这个词,她的心一紧——那该是多好的人生享受。若真是那样,她也许……不是也许,是肯定……不会得这病。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与其说是被人骗了,不如说是自己空虚所致。那时,生活里虽有盼头,但遥远得像浮游在梦中的肥皂泡,好容易追上一个,一捉,却啪地破了。捉一个,失望一次。失望多次后,心就空空落落,老想宣泄,老有种想堕落的冲动。那时,即使那人不勾引她,她还会遇到别人的勾引。空虚的她,是抵御不了勾引的……但若是跟猛子早一些恋爱,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每每念及,她就懊悔万分,虽明白迟来的懊悔于事无补,但懊悔时,心中就没了“死”的位置。那情绪,把一切都挤了出去,疼呀,绝望呀,都叫啸卷的懊悔挤没了。
那么,只能怨自己的命了?小时候,她算过几次命,都是好命,都贵到能当皇娘娘了。也正是这几次算命,使她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许多幻想。她一直期盼着生活中出现王子——这也是她没早些选中猛子的原因。她走出家门,找呀找呀,没找到她想找的人物,却找了一身杨梅大疮。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命——有好几个半仙都异口同声呢——却落得今天的结果?是她自己污染了好命,还是一种强大的外力干预了命运?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
记得,兰兰老说心决定命,说是心善则命吉,心恶则命凶。她还举了好多例子,粗看似乎有道理。但一和自己对照,那理论就不堪一击了。她自认自己善到了极致,她从没想过要害别人——当然也没像兰兰向往的那样要“利益众生”——但恶是丝毫不曾有的,可为啥命竟是如此之凶?月儿想,定然有些东西干预了自己的命。细追究,却没个清晰思路。
但想活下去的念头却很清晰。它很强烈,如啸卷的巨浪一样汹涌,尤其在想到猛子时。因林业局的事忙,猛子不能到兰州来陪月儿。才过了几天,月儿就熬不住了。开头,想活的欲望很强烈,渐渐地,相思探出了头,并占据了上风。相思最强烈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冲动,拔了手背上的针头,跳上西行的汽车,到凉州去,拥了猛子,疯狂地咬他的衣服——她不敢再亲他的嘴了,因为兰州的医生告诉她,口水也会传染。她已给猛子打了电话,叫他输几天青霉素——或者,执手相看泪眼,也比待在这尸布般惨白的病房里好上百倍。有时候,啸卷的相思往往会压了对死神的恐惧。她就想说服爹,早一些出院吧。
钱大把大把地花出,药大瓶大瓶地输入,不过敏的那些抗生素已降不住疯狂的病毒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肝肾心脏都出了问题。大夫偷偷将这讯息告诉了爹,爹便老是偷偷抹泪。月儿嗅出了异味。腿上已有了几个黑黑的洞,发出一种刺鼻的怪味。死神老从里面探出脑袋,朝月儿做鬼脸。月儿感到死神像个鸡婆,裹个围巾,露出了尖尖的喙。那洞,就是那尖喙啄的。恍惚里,月儿定定地望它。她虽想尽量清醒些,但那恍惚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月儿明白,死的网已蒙向自己,就像那入网的兔鹰一样,虽也拼命扇翅膀,但逃出网的希望却渺茫到了极点。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向她逼近的大口。这个在童话电影里常见的镜头老在她眼前出现。幻觉中的她总在逃,但那羸弱的腿,却咋也挣不出黑夜般漫长的阴影。常入梦,梦境和幻觉一样,总是她在逃,后面逼来个茫无边际的怪物。身后的阴影水一样流淌过来,咬住她的影子,一点点将她扯入大口。这时,她会叫:“猛子,救救我!”仿佛诵神奇的真言一样,一叫猛子的名字,她就会从那种无助的状态中惊醒。醉人的相思就会趁隙袭来,裹挟了她。
她数着日子在熬。她总能听到缓慢的秒表声。那吧嗒吧嗒的声响总在心上割,很钝的感觉。那疼痛,使时光显得很漫长,仿佛没有光亮的黑夜,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在家乡的时候,她还能走上那条等待的小路,望路的尽头出现的黑点。不管那黑点是不是猛子,但她至少有个盼头。现在,除了疼痛,除了死神的阴影,除了爹愁苦的脸,她看不到一点叫她心头亮活的东西。
她明明知道,她快要死了。
怪的是,她反倒迟钝了对死的恐惧。她相信死后还有灵魂。她只怕死后的孤单。有时,她甚至自私地想叫猛子跟她一块儿死。能和爱人一块儿死,是多么幸福的事呀。疼痛稍加平息时,她就会沿着那思路一直想下去。她很愿意从婚前开始联想,最美的镜头是她和猛子的相拥、接吻、做爱,而后两人并排躺在一张洁白的大床上,都染了病,但他们一点也不沮丧,而是更加热烈地闹——最多的场面当然是性爱——一天,他们死了,一齐死了。死的形式是从两具仍然美丽的尸体上飘出了更美丽的影子,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他们会游世上最美的地方。那儿有花,有草,有清凌凌的水,此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哪种美法。……这时,她就很懊悔婚后没和猛子做爱,但这懊悔,仅仅是掠影似的一闪,因为疼痛很快就会提醒她想法的荒唐。她可实在不忍心叫猛子也忍受她这样的痛苦呀。
除了怕死后的灵魂孤独,她最怕的,就是猛子可能会和别人结婚。这是比死亡更糟的事,一想在另一场婚礼里,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子——怪的是,她长着莹儿的脸——她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有在这时,对死的惧怕才会再一次袭来。死最大的可怕是把猛子从她怀中抢了去,送到另一个女人怀中。而她——若是真有灵魂——只会无助地哭泣。她甚至想象得出自己影子般的灵魂的哭泣模样。她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蜷缩在洞房的炕角里,眼睁睁望着那两个冤家销魂地闹。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场面。那场面却黏了来,硬在她脑中晃。她便觉得一只大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倒好,身体的疼痛倒因之淡了。我可不想死呀。她呻吟道。
这想象的未来的场景使她对猛子产生了怨恨,明知道这怨恨蛮不讲理,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她甚至找了几条理由,来证明她恨得有理。明知道,猛子没陪她来兰州,是林业局的事脱不开身,但她偏要说他在躲避她,想要抛弃她。她甚至把婆婆当初想叫他俩离婚的事也扯到猛子头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找了许多证据。村里有不少这样的证据,女人尸骨未寒,男人就有了新欢。这一来,她万念俱灰,觉得心中的靠山倒了。一切都显出虚假来,啥都没有了意义。爱情,会随着她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她学会的花儿亦然,还有金钱、房子、父母、兄弟,自己的青春、美丽等等,都没有了意义。她发现,生活中的一切原是个巨大的骗局。降临的死亡,立马就叫它们露出了原形。
假的。都是假的。她呻吟道。
一滴泪珠,滑出眼眶。她哽咽一声。见爹凑上前来问询,她扭过头去。她啥都不想说,谁都不想见。心被一种灰灰的感觉笼罩了。
她想,啥都原形毕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