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哭了一阵,刚抹去泪,沙湾小学的校长带几个老师来找她。
前些时,双福给了学校二十万,以自己的名儿设了个奖学金,专门救济村里上不起学的孩子。学校还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块匾呢。现在,那钱仍在,名儿却不能在了。以强奸犯的名字命名,似乎辱没了钱,要换成村名。校长说,这是镇上的意思。
女人说:“叫啥也成。那名儿,你们看着办。钱只要花到娃儿身上,叫啥也成。”
校长又唠唠叨叨,解释一番。
“成哩。”女人的态度仍不冷不热,“就这样,你们办去吧,咋改也成。”校长又小心地解释了一阵,才带着老师们走了。
屋里突然静了。烟味很浓烈。女人开了窗,洒了水,扫了地,点了香。呆坐了一阵,女人说:“瞧,这世道。先前,这名儿,碰一下都光荣。现在,躲还来不及呢……钱还是那钱,名却不是那名儿了。你说钱重要,还是名重要?”
猛子叹道:“该生个法儿了。”
“啥法儿也想了,我也跑,人也跑。”女人又说,“难得你这份心。多少人,躲还来不及呢。”
猛子一阵冲动,泪涌了出来。“我不是人。你不知道,那坟,是我掘的……”
女人迷离了眼,望猛子一阵,才说:“那事儿,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你。……该败的,不掘坟也败。不该败的,掘也掘不败……听说练气功的,真气太足了,身体受不住,就走火入魔了。钱也一样。心大了,有多少钱也没啥。心小了,有一点钱,就烧唤了。一盅的量,给个一碗酒,不烧才怪呢。”又说:“贼不犯,遭数儿少。心不变,毛病就改不了。毛病改不了,迟早会犯事。细一想,也是定数呢。只有心变了,那定数才会变。”
猛子说:“这也许是命吧。”
“命是啥?命是心。长啥心,就是啥命。心穷了,命也穷。心窄了,命也窄。长个鹰的心,就是鹰的命。长的兔子心,就是兔子命。那挨刀货,有创业的能力,却无守业的心。平地里起个沙鼓堆,大风一刮,啥也没了。……该花的,我也花了。那钱,可是千百个小工的血汗换来的。入黑沟门子,实在心不甘。那些饿殍疯虱子,你给一万,他想十万,狮子大张口,多少也不够。随他们吧。……我问了他,他也同意处理公司。我不是那块料——就是那块料,我也不搅和了。一个小瓶子里,一群毒蜘蛛,为苍蝇大小的利益争来斗去,血肉模糊的,想想都恶心。处理了,叫人家争去斗去。”
猛子急道:“你可得救人家。把那钱花光也成。”
女人淡淡笑了:“花光?花光就能救下?狼只要不封口,一两块肉,能塞住它?越吃越贪哩。”
“这么说,你不救了!真不是东西。”猛子变了脸,“钱算啥?有人就有钱。”
女人笑了。她认真望猛子一眼,见猛子一脸怒气,她脸上的笑就没了,却流下泪来。很快,就一脸水光了。她抽泣道:“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真心救他的人。”
哭一阵,女人抹泪道:“放心,他死不了。听说要判二十年。……你放心,要是他死了,也会有一群垫背的。他这些年,有本账呢。哪个吃了肉,哪个喝了血,一清二楚,啥都给了我。拔了萝卜,也会捞出泥的。他活着,我学个封口的狼。他要死了,我就把啥都抖出去……我钱也送了,话也说了。他们也心知肚明。……这叫以毒攻毒。”见猛子仍一脸紧张,女人又安慰道:“放心,人家能吃多少食,就有多少力。多少年了,把些瘦狗都喂成肥狼了。一笔笔账,他也记了个清。……那挨刀货,人虽烧包了,脑子却没坏,把这么大事儿,托了我……他……他……还算长了颗人心。”她又泪花闪闪了。
猛子这才轻松了些,总觉得自己也该做些啥,但拧了眉头,前思后想,却死活想不出该做啥。
“我真没用。一遇事,才发现自己真是个蠢猪。”他说。
女人一脸感动。她想了想,出去反扣了庄门,踩了凳子,在天花板上一推,就露出个口来,一伸手,取出几包东西,分出一包,给了猛子:“这是救命的。我复印了十封,你保留一封,可千万不敢叫人看。”猛子看那包,扎得十分精致,一时半时也解不开,还打了蜡,上了封签,就说:“放心,我埋在干燥处,谁也不叫知道。”
女人望着猛子,许久,又说:“别的,我也给了可靠的人。那原件,我放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那是他的账。……那挨刀货,也许没想到,真心想救他的,却是他想抛弃的女人和掘了他祖坟的男人。这事儿,也算怪呢。”又眯了眼望望天花板,说:“那儿,还有钱和几个古董,够你花几辈子了。我若有个好歹,你就把那东西多复印些,给省上各单位送。那些钱,由你花去。”
猛子慌了,听她的口气,咋有点安顿后事的味道?又听女人说:“这号事儿,难说。难保不叫人灭了口。一个在牢里,一个灭了口,就天衣无缝了。不过,还有人哩。只要有一个人在,那些事儿,就不会是黑馍馍盖天窗。”她笑了几声,很冷。
猛子很感动。女人竟把这天大的事告诉了他。他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崇高感和责任感。此刻,若是叫他拿命换双福的出狱,他也愿意呢。
女人又说:“你若还想干个啥,就请个人,写个东西,说说他修学校的事,叫村里人签个名,请个愿。”
“有用不?”
“总比没有强。给人家个说话的理由。”
猛子兴奋了。这事儿,倒是他力所能及的。心里虽记着借钱的事,但人家遇了事,就张不开嘴了。倒是女人先问到月儿的病,没等猛子说出借字,就给了他一万,叫他先用,不够了再来取。
猛子回了家,先将女人给他的纸包埋到后院的老庄墙上,又找富强子写了请愿书,罗列了双福捐资助学等善事,希望政府能从轻处理。念来听听,倒也感人。猛子拿着请愿书,从村东开始,找人签名或按指头印。原以为会费些周折,谁知都说双福好话,都希望能救下双福的命,都夸猛子干了回人事。猛子很是感动。
干完这事,夜幕已降了下来,风也凛冽了。猛子跑出了一身汗,叫风一吹,水泼般凉,但他还是很兴奋。……怪,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心也一样。以前叫双福败时,心那么迫切。现在救他时,心照样迫切。虽是同样的迫切,内容却大相径庭。看来,世上无永恒的亲仇。事过了,境迁了,啥都会变的。
猛子很感激村里人。原以为,双福一出事,谁都会幸灾乐祸。先前,他们见到双福时,面里虽诌笑,背后却恨不得捅上几刀。现在,双福败运了。他的财像筛子里端水,百眼眼儿往外漏了。村里人却又念起他的好了,盖指印时,都情真意切,说了一大堆好话。有人甚至问,需不需要集体上访?若需要,他们就再开上三轮子,浩浩荡荡,到那顶事儿处,哀告也行,静坐也行,绝食也行。猛子虽不知道需不需要上访,但这份情他领了。……怪。“领情”?他竟将双福当自己人了。记得哥生病后,他就领过村里人的情。现在,这领情,竟跟那时一样。
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