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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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这天,白福来叫兰兰回婆家。白福先软后硬,兰兰却软硬不吃。白福说:“人嘛,谁没个错呢?以前,是我不对。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你再原谅我一次,成不?”兰兰不说话,半闭着眼睛,像个泥胎。白福又说:“人嘛,一个混世虫,较那么真做啥?”又说,“反正,我可是豁出去了。你好我也好。你不好,刀子哩,枪哩,我啥都干得出来。”又说,“弄不好,一个炸药包,啥账都结了。”

兰兰却起了身,伸个懒腰,长长地喊一声:“妈——,我可打七去了。”然后,就朝金刚亥母洞走去。白福咬了牙叫:“我看你上了天。”又进了小屋,对莹儿说:“妈叫我带个话:这骚鸟好了,你也好。她若是狠下心给你娘家的脸上划黑道儿,那你也拾掇一下,跟我走。不管咋说,是换亲的。不信,还拿不住她。”莹儿淡淡地说:“你去给妈说,你们的事少攀扯我。憨头死了,我还有娃儿哩。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你们想往娘家捞我的尸身子也成哩。”白福说:“你也别唬我。咋说,你也是妈十月怀胎掉下的肉,你又不是从石头洼里迸出来的。妈的话,你不听?”莹儿眼里便含了泪,说:“你去给妈说,我已死过一回了。叫我好生安稳一阵,成不?你们的啥账,你们自己结去。攀扯我做啥哩?”一见莹儿的泪,白福的心也软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苦……要说,你还年轻,要把你的路走好,也不要太死心眼。妈其实还是为你好。”莹儿抹把泪:“我的心我长着哩。我知道咋活哩,只求你们别太逼我。我有我的活法。”白福道:“我不逼你,可妈难说。一提这骚鸟,妈就成气葫芦了,恨不得把她撕成八片儿。人家要真死了心,你也得听妈的。”莹儿待了一阵,又说:“你去对妈说,若真还把我当女儿看待,就好生叫我自个儿活,少再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搅。成不?”白福说:“啥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她不过去,你能过来?这换亲,粗看是两件事,其实还不是一件?”莹儿抹泪道:“这么说,我连个安稳寡也守不了?自小到大,我没硬拗过妈。这回,我就铁心拗一次。你去给妈说,再不要软刀刀细绳绳割我了,叫我好生安分几天。”白福望莹儿几眼,嗓门忽地哑了:“成哩。妹子,我去说……我也大不了打光棍。没啥。真没啥。”往脸上摸几把,却摸下一把水来。

猛子妈在另一个屋里隐隐约约也听了些。书房和小屋间有个小洞,供猫儿进出,伏下身子,耳贴小洞,另屋里的动静能听个大概。越听,她的脸越白,又想到儿子憨头的死,泪也不由得流了出来。

“起外心咧!”她拖着哭音说。话一出口,连她也奇怪。她耳里明明听到的是莹儿铁心的话,咋一到她心里,就觉得她起外心咧?是不是她也觉得,兰兰一来,莹儿就得去?

“啥事?”老顺问。

“白福叫莹儿回娘家哩。”

“去不?”

“说是不去……可是能由了她?谁也知道是换亲。憨头又那样了。就算不那样,这边的回来,那边的也要走。规矩在那儿摆着。何况,憨头……呜呜呜……”她哭出了声。老顺皱眉道:“你小驴娃放屁自失惊啥哩?人家又没说走。到哪山,打哪柴。”

老伴抹把泪:“你想,人家娘家是省油的灯?兰兰一来,那口气,谁能咽下去?”

“叫兰兰回去不就得了。”

“回去?你个老贼,又想把丫头往火炕里撵呀。这回,浑身上下,连块好肉也没有。”

老顺冷笑道:“谁家的两口子不打架?你当新媳妇那阵,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你忘了?谁没个错呀?人家改了就成。”

老伴撒泼似的道:“改?三改四改,丫头早叫人家捶死了。我知道你是个黑心老贼,肠花五肚里都不干净。丫头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就连死活都不顾了?”

“呸!”老顺大怒。他很想朝那黄脸上扇几巴掌,忍了几忍,才没出手。

听到动静,莹儿过来了。“又是啥事?刀枪矛子的。不能静一静?”

老顺气呼呼道:“莹儿,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谁都是娘老子养下的。你要想去,我也不怪你。”

莹儿明白他们拌嘴的缘由了,笑道:“这话说哪里去了?娘家是娘家,我是我。我还有娃儿呢。”

“就是。你个老贼。”老伴咆哮道,“人活着,为个啥?还不是为个养儿引孙,谁像你个老贼,活了个路断人稀。”

老顺笑了:“好,好,我承认我路断人稀。”又对莹儿说:“她怕你要走,正朝我撒泼呢。”

莹儿笑道:“谁又走呢?话总得叫人家说。”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呀,撵我,也不走。”就出去了。

老伴才得了保证似的松了口气。许久,又说:“二十来岁,要说,守寡是嫌岁数小了些。咋说呢?大头妈也是二十来岁守寡的,不也过来了吗?”

“你守不?”老顺忽地来了气,“你动不动守寡守寡的。要是我死了,你守寡不?”

老伴又像给打晕了似的,眨眨眼,张张嘴,许久,才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个啥鸟?我凭啥给你守寡?我还巴不得你早死呢。想叫我给你守寡,你还没修下哩。”

“你当然。你当然。”老顺笑了,“那你以后少说守寡。那话儿难听。你一说,活脱脱一个阎罗王。”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的意思,鼓鼓嘴,想发作,不知又想到了啥,却笑了。“你个老贼,不叫守寡,安了啥贼心?我可想用驴笼头,换个头巾戴呢。”

这“驴笼头”,是月儿妈的外号。某夜,月儿妈悄悄打发媳妇替她去值夜守水,自己却睡在媳妇屋里。半夜,月儿爹溜上炕来,塞了块新买的红头巾,亲热了一番,说:“哟,还是我娃的东西好。那老嫁汉的,早成驴笼头了。”第二天大清早,却见老婆子顶了那红头巾扫院子。老汉就问:“老妖,你哪来的头巾?”月儿妈响响地回答:“驴笼头换的。”

老顺晃晃脑袋,沉了脸,说:“你咋能开这种玩笑?”话音没落,却又笑了,“老不正经。”

一说一笑,妈心里的疙瘩化了些。送走白福,就烫了面,炸了油饼子,给莹儿端了厚厚的一叠去。

夜里,妈思前想后,越想心里越毛,咋也睡不着了。按她的经验,莹儿妈不会善罢甘休,总会闹一闹的。而且,莹儿终究拗不过她妈。打折的骨头往里戳哩,毕竟是人家肚里掉下的。而且,自己总是心虚。不管咋说,叫人家二十来岁就守活寡,也觉得不是回事儿。叫她离去,又舍不得。她烙饼似的折腾到半夜,忽然想出个法儿,就捣醒老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思谋了一夜,像莹儿这种性子的,实在不多。白家终究要闹。守寡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儿,能不能像人家那样……那样……小叔子招个嫂子?”

“睡吧睡吧。”老顺烦躁地说,“到哪山,打哪柴。你半夜三更,胡吱吱啥哩?”

老伴于是静了。一会儿,又捣捣老顺:“我估摸,只有这法儿能留住莹儿。”

老顺却响响地打呼。

老伴再捣捣他:“你想,兰兰一来,人家娘家终究要闹。毕竟是换亲,莹儿一走,可要带去娃儿呢。憨头连个根也没哩。”

老顺这才醒了。他大睁了眼,望很黑的夜,许久,问:“谁?灵官?”“灵官小哩。猛子吧。”“屁。齐神婆已经问下了。人家那边都回了话儿,催着订婚哩。你叫我老嘴实脸的,说话不算数,人家骂松尻子货哩。”老伴静了一会儿,又说:“那好办。猛子不是还有些事儿瞒人家吗?找个人一说,人家就不愿意了。”老顺说:“宁拆十院庙,不拆一缘婚。谁会干这缺德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算啥婚?找个人,通个风,报个信儿,叫人家先说不情愿的话,既不得罪神婆,又能回了这事儿。”老顺想了一阵,觉得老伴的想法有道理。别的不说,能省下一疙瘩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