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雨。那毛牛似的雨丝儿,为村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切都虚了。那山,那树,那村落,都虚成梦了。
莹儿娘家和沙湾的地貌迥异。娘家虽也靠近沙漠,但南面靠山。平日,山光秃秃的,泛出贫穷和苍凉来。一下雨,反鲜活了山,鲜活出一种朦胧哀婉的韵致来。莹儿索性由那雨丝去冲洗盈眶的泪,一时,脸上水光闪闪,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了。
徐麻子一提亲,莹儿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年来,她连连掉价,从“花儿仙子”掉成“憨头媳妇”,再掉进“寡妇”行列里了。按徐麻子的设计,她还要继续掉价,掉成“屠汉婆姨”。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莹儿没福当那娘子——她眼里的灵官可是秀才呀——但也不甘心去翻那血糊糊粪臭四溢的肠子。村里人向来看不起屠汉,一来脏,老和血呀粪呀打交道;二来杀生害命。人们的语气中便多有不敬了,别人养儿子是顶门立户,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充数儿”就是可有可无:有了,算个人数,没有也不要紧。反正,屠汉的儿子仍是屠汉。一个屠汉和百个屠汉没有实质的差别,仅仅是数儿的多少而已。就是这样一个屠汉,竟打发人来向她提亲。莹儿心里瘆怪怪的。
记得,灵官说,凉州女人的一生里,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生,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莹儿觉得,自己真是这样。
她虽也有嫁灵官的奢望,但有时理性地想来,灵官应该有另一种生活。一和她结婚,灵官就会拴在这块土地上了。就像那风筝,无论飞多高,线头儿却永远扯在地上。他应该像鹰那样飞出去——虽说一想到这,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希望他飞出去,走自己阔敞的路。
莹儿希望的,是静静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轨迹,带着娃儿,怀着企盼,掐碎浪漫,正视现实,实践自己的宿命。她只想对这个世界说:“请别打搅我。叫我一个人静静地活着。”
仅此而已。
莫非,就连这一点,也成奢望了?她真想问:“我究竟碍谁的路了?”
白福在不远处挖树墩。那是前不久放下的树,树大,根也大,也深。寻了根,挖下去,能得许多烧柴。白福光了膀子,在毛毛雨里痛快地干着,身上头上冒着蒸气。看到哥哥,莹儿的心更沉了。她明白,今世里,她的命运注定要和他连一起了。前面,是想也不敢想的路。
雨丝儿一星星下来,从脸上渗到心里了。心里有了潮湿的感觉,欲哭无泪。那感觉,愈来愈浓,浓到极致,就变成花儿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着小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早起里哭来晚夕里号,
清眼泪淌成个海了;
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
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