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些,一种巨大的嗡嗡声响了,说不清是不是幻觉。这嗡嗡应和了心跳。猛子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口中虽说不怕死,但死真降临时,仍有些不甘心。猛子一想,这辈子仅干了几件事:操了双福女人,经了憨头的死,跟孟八爷去过猪肚井,和豁子女人睡过觉……就这些。生命的二十多年里,留下的,仅仅是这样几个片段。莫非,这就是灵官所说的人生价值?
花球问:“猛子,你想啥?”
猛子道:“我想,这辈子白活了。想一想,当初,真该多干些事——当然是好事。现在想干,也晚了。算了,活不了多久了,哭也没用。你说,要是还有活的机会,最想干的事是啥?”
花球说:“出去,看一看,看看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个啥样儿。你呢,王爸?”王秃子咬咬牙说:“拿个炸药包,将那些坑过人害过人的官儿都炸了。反正是个死,要死,大家一齐死。”王秃子因为穷,窝囊几十年了,谁也瞧不起他,加上超计划生育,时不时就有乡上干部去他家抢粮。
猛子笑了:“我也老想呢。可炸了一个,上来一群,照样坑你。”花球说:“听黑皮子老道说,人家该坑。人家是啥转世的?是打的那批土豪劣绅,你分了人家的田,共了人家的产,人家投了你的胎,讨债来了。”
胡扯几句,谁都懒得再说话。猛子萎倚在井壁上,想,要死了。一切都像做梦。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梦。那死,想来也是梦,但死后的自己,是啥样儿?是真有来世,还是啥都没了?若有来世倒好,大不了再活一次。若是泡沫般从世上消失了,那就真不甘心。老娘十月怀胎生下他,还没干成啥,就死了,跟没生有啥两样?他很后悔自己没好好念书。以前他以为,念书是没用的。后来,念了高中的灵官和念了初中的他在一起翻土块时,他一点也感觉不出念书有啥优势。后来,灵官溜出了沙湾,去了一个未知的所在。他自己,仍在翻土块。生活如磨盘一样,一圈一圈,老在那轴上打转,变化的,仅仅是那张娃娃脸变成了汉子脸。现在,又跟老鼠一样,给闷到了井底。早知这样,真该去看看外面,看看那个把灵官引诱出去的花花世界,究竟是啥模样。现在,他跟盆盆子下面的蛤蟆一样,活呀,死呀,都在那巴掌大的天底下折腾,真有些不甘心。
他长吁一口气,晃晃脑袋,将妈的哭脸从脑中晃去。既然要死了,也不想那不高兴的事了,但妈的脸硬往里挤,便又想,哥死了,弟弟杳无音信,自己要是再出事,真要妈的命了。心头一噎,眼泪涌出了眼眶。他极力不发出哽咽声,只一下下咽那泪水。听得花球的喉头也时不时咯噔一声。
“要死了。我才活了二十几岁,没活出个名堂呢。”花球抽噎道。
猛子想,这倒也是。要是这会儿死了,真成糊涂鬼了,活得没眉没眼的。能想起的,就那么几个瞬间,跟没活区别不大。早知这么快就死去,真该多做些事的,或者,多念些书——早知道这么快就死去,他会好好念书的。以前,觉得念书没用,生就刨土吃的料,念多少书,也叫土吃了。可这死,说来就来,心里却仍是混沌一团。念了书,可能会明白些……真有些不甘心哪。
真想知道生死的秘密,死是啥?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他倒宁愿相信有来世,哪怕进入地狱经受那毒焰,也比泡沫般消失好些。贤孝上说地狱有十八层,有刀砍的,锯锯的,火烧的,石砸的……成哩,啥也成,只要有就成。多大的痛苦,也比啥都没了强。
三人都不再出声。猛子瞪大眼,看那黑,想从中看出点亮来。可没用,那黑,是啥都没有的黑——连黑也没有,只有一种感觉。身后的井壁,身旁的人,依稀有质感,是自己仍活着的证据——“证据”这词儿,还是从灵官那儿偷来的呢——要是这回真死了,坟头就是他活过的证据。不,他连坟头也没有。按规矩,没生儿育女的人,是没资格住棺材垒坟头的。他只配给捞到远处的洼里,架个麦秸,烧了;烧剩的,填狗肚子或是狼肚子。村里人管这号人叫“大死娃娃”。
一想自己一生的结局竟是当“大死娃娃”,猛子便受不了。随了这茬人在日后的死去,谁也不知道曾活过个猛子,谁也不知道!就是现在,猛子活过的证据,就是曾睡过双福女人、后来偷沙、后来叫埋到井下……就这。就这轻飘飘的几件事,就成了他活过的证据。
早知这么快死去,他会多留些证据的。当然,留些好的证据,比如修桥铺路、帮帮人,干些妈眼里的善事。若有可能,他会尽量帮那些孤寡老人。灵官说得对,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成仙成圣,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记得,灵官说,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若不是被埋到井下,将要死了,他是不会想这些平时看来纯属扯淡的事的。
脚下黏黏的感觉很浓。猛子知道,那定然是锨家的血,或是脑浆。他懒得想它,但此刻想到锨家时,眼前却仍显出那张刁钻的脸,还有那刻薄的表情,还有白的脑浆红的血。此外,啥都没有。也许,这便是锨家活过的证据了。要是他知道片刻之后,会有一块石头飞下,会削了他的半个脑袋,他定然会笑的,定然会把自己好一些的形象留在世上。
死亡是最好的定格,把一切都定格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