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门时,大战已息了。
白福满是鼻血。猛子脸上是几道血口子——后来才知道是莹儿妈抓的。俩亲家脸上也是血道,是长指甲的战果。看那局势,也没多激烈,屋里并无大的破坏。
据老伴后来说,那白福,不看眼色,话嘲得很,猛子放恼了,按了白福,捶驴似的揍。莹儿妈急了,扑上去,一抓,猛子脸上就五个血口子。猛子妈也急了,一抓,莹儿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莹儿妈一还手,猛子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
就这么简单。
莹儿捂了脸哭。兰兰却木然了脸,一脸淡漠。白福黑了脸,阴阴地望猛子。猛子鼓着嘴,望天。
莹儿妈的声音很大:“啥理,都给你们了?你的丫头能常年累月在娘家门上,我的丫头连站一次也不行?”老顺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就恶狠狠瞪一眼猛子。猛子却在望天,根本不和他对视。
庄门外,有许多看热闹的娃儿。老顺想:“丢人死了。好狗不咬上门的客。传出去,叫人把舌头都嚼烂了。丢人不如喝凉水。”就过去,唬几声娃儿们,关了庄门,又过来对莹儿妈说:“亲家,声音小些,丢人哩。”
莹儿妈反倒提高了嗓门:“丢啥人?你们的脸比城墙还厚哩。怕啥?老娘好好歹歹,也算个亲戚,上了门,你没个好心有个好话,没个好话有个好脸,反倒上头上脸地打人。白福,你过来,叫他再打。看他把你囫囵吃下扁拉下来。”
白福却一语不发,只阴了脸望猛子。望一阵,却推了自行车,出门去了。因这两个活爹爹在一起就免不了刀枪矛子地干仗,老顺没阻拦,由他去了。
莹儿妈又把枪口对准了哭泣的莹儿,嘶了声叫:“你嚎啥?不争气的丢底典脸鬼。你瞧人家姑娘,哪回不向着娘老子。就你这个要债鬼,一点也不给娘长精神。”
老顺道:“亲家,你可不要当搅事棍棍子。当大人的,是压菜缸的石头,能压就压哩。”
“啥?”莹儿妈尖声反问,“说的比唱的好听。我问你,你咋压的?你压得好,你的活妈妈为啥跳弹个不停?”几句话,就把老顺噎住了。他像缺水的鱼儿一样开合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啥来,就恶狠狠瞪一眼兰兰。
却听得兰兰冷冷地说:“你还叫咋压?若不是爹压服,你的活爹爹早进了监狱,早吃铁大豆了。别灶王爷不知道自己的脸黑。他干了啥事,你心里也有数。别太逼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哩。”
莹儿妈慌张了,四下里望望。那张银盘大脸紫了红,红了紫,变换几次,却突地爆出哭声来。
她的哭声是悠长而绝望的。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没一点儿要强的资本。丈夫是公认的塌头,没啥本事,却不安分,时时受骗,落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至今还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像闻到腥气的瘦狗一样东窜西颠。儿子更是败家子,好赌不说,脑中像缺了根弦,时时惹祸,和人一有个碟儿大碗儿小的拌嘴事,人一下就能捏住她的嘴。莹儿又不遂她的心,不跟她回娘家。一身的要强,化为一腔的怨愤,突地喷出了。嚎哭声中,还时不时夹几句控诉。她坐在地上,扑天抢地,涕泪交流,遍身尘土。一股股纤尘,随拍地声弥漫开来,直往洞开的屋里扑。莹儿抹去泪,上前拉几下妈,倒叫她狠狠臭了几声。
看到一向要强从不服软的亲家竟如此失态,老顺慌了手脚,就捣捣猛子妈,示意她去劝劝。但老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她还记恨方才亲家那一抓呢。那一抓,着实不轻,几道血痕从她眼下直通下巴——悬乎乎把眼珠子抓掉——腮帮上斜刺里又是一道。这一道,显然是拇指的功劳。这些,加上那恶狠狠瞪他时肌肉的扭动,就显得滑稽异常了。老顺忍了几忍,才没破口笑出。
家里早闹得不像样子了。女亲家手拍地面,尘土飞扬,嚎哭声更是响遏行云,村里人多半都听到了,定然也开始了挤眉弄眼的叽咕。平时不睦者,定会说些很难听的话。猛子扭曲了脸,莹儿在呜呜,兰兰一副吊死鬼相……
莹儿妈越哭越勇,哭声直蹿云端,再悠悠地婉转下来,呜呜几声,诉说几句。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好不容易有个宣泄的机会,正好痛快一场。你不劝,我哭一阵,也就算了。你一劝,老娘偏要哭出更高的水平。哭声便越大了,拧鼻涕的频率也更高。时而,她拍几下地。时而,再拧一下鼻头,脸上满是泥水,加上猛子妈赐的那几个血道儿,便成凉州人常说的“三花脸”了。
渐渐地,白亲家的哭声变味儿了,碰头抢地,时泣时诉,竟变成哭丧了。孝女在灵前哭丧时,就是这种哭法:大张了口,长长地嚎,尽量悠长,尽量凄惨,边嚎,边诉说爹妈的好处和自己的悲痛。嚎一阵,说几句,那嚎,便成了说的伴奏了。猛子妈最擅长这种哭法。这种哭在亡灵前,自能赢得啧啧称赞,但在其他场合,就最为晦气了。人家又没有死人,你哭啥丧?
猛子妈这才发现,亲家的嚎哭不仅仅是宣泄,更是武器了。她自己,也曾把它当成武器。别人欺了你,打不过,骂不赢,就一路嚎哭了去,在对方家里哭丧。若想更厉害些,你可以在地上打过滚后,再上他的大书房炕,铺开被儿,在上面哭丧。还有更厉害的,就到灶火门上哭丧,再撒泡尿。这一来,哭声便冲了灶王爷。女人的尿又最为晦气。这一家,定然要败运了。
村里人把这种哭法叫“糟蹋”。
看来,莹儿妈是糟蹋陈家来了。要是她铁了心来糟蹋你,那可真麻烦。你骂又骂不过她,打又打不得她。打她一下,她就上吊抹脖子,撒死拼命。她既然横下心来糟蹋你,早就不怕死了。
这一招,是凉州女人的杀手锏哩。
老顺知道,这“母老虎”要是来这一手,可真是头疼事。正懊恼间,却听到大头的声音:“咋?俩亲家唱大戏吗?”大头进了庄门,劝:“行了行了,亲家。亲戚道里的,有啥话,好好说。”他的声音满院子响。
“正好,你给评个理。”莹儿妈边嚎边说,“人家的姑娘……呜呜……能站娘家……我的丫头……呜呜……连个门也不叫出。”听得猛子粗声大气地说:“谁说不叫出?能挡了?”
“夹嘴!”妈呵斥猛子,“亲家,娃娃吃奶哩。等娃娃离过脚手,她站多久也成。”
老顺一听,这话,咋又变味了?猛子的话,有点“撵”的味道;老伴的话,则是:等娃娃离过脚手,她改嫁也成。就赶紧出门,说:“话往好里说,话往好里说。”
“去!去!再拉,老娘死给你看。”莹儿妈又在“臭”劝她拉她的莹儿。
猛子出几口粗气,一跺脚,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