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真有疯了。
娃儿老在耳旁哭喊妈妈。莹儿的心都碎了。
徐麻子一来,她就出了庄门,沿了村间小道,径自走去。小道上溏土很多,但莹儿不顾。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袜,染了裤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思维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少女时的憧憬是梦,少妇时的沉重是梦,寡妇时的凄酸也是梦,还有那幸福——那是怎样叫她销魂的幸福呀!——也是梦。梦中的一切,总在飘忽,云里雾里的,难以捕捉。甚至,这痛苦,这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那么清晰,不那么实在,仅仅轻烟似的罩了心,恍儿惚儿的,把现实罩灰了。
小道旁的树秃着。那树叶儿,全叫风卷了,枝丫儿刺向天空,很是扎眼。麦子割完了,地里一片狼藉。心里也一片狼藉。那狼藉也成梦了。远处的人恍惚了,近处的人也恍惚了。有问询的,莹儿只含糊地应几声。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莹儿了。她只是个寡妇,是个叫现实扯了线在乱风中浮游的风筝,还是个母亲——想到“母亲”一词,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奶胀得慌,可儿子却在别处喊饿。这“母亲”一词,是否在嘲讽她?
这小道,久违了。
念书时,她常来这儿背书,常幻想将来。那时的将来,是五彩缤纷的。有时,她赶了羊来,倚了那树,读些叫她少女的心沸腾的书。“将来”真美。她渴望“将来”,呼唤“将来”。
她当然想不到,在“将来”,她会换亲,会嫁憨头,会成寡妇,会做不是母亲的母亲,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瞭到那头。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只是,因为读了书,构画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而已。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我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莹儿无声地哭,尽情地哭。命运真好,还为她保留了一块能尽情地哭的天地。
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是幸福。听说,西子湖畔,还有个叫苏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时候死的,叫历史欷歔了千年呢。她们真好。命运,咋对她们如此奢侈呢?
不远处,便是大漠了,便是她无数次咀嚼过的大漠。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再见时,她已不再有当初的容颜。冤家,可知?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
那拜月,能脱了女儿身吗?若能,我就拜他个地老天荒,修成个自由的狐身。能不?说呀,秋风?
那可爱的引弟,就冻死在沙山旮旯里。莹儿的心一下下抽动。灵官说引弟命苦,说别的女人虽苦,还能生存,而引弟,连这权利也给剥夺了。……冤家,又胡说了。还是早走的好,明摆的一个结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脱孽。长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
有时想,还是不出生好。可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也有了无穷的烦恼。听兰兰说,信了金刚亥母,就能到空行佛国,再不到这五浊恶世上来了。真的吗?莹儿希望自己信这些,可心里总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梦游者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兰兰。
还是走吧。由了脚,载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