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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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所谓驼道,其实是一块块绿洲间的那条线,它可以划在车马走的路上,也可以划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沙漠里的驼道多是阴洼。风将浮沙卷进阳洼。阴洼里的沙子,不定沉积多少年了,踩上去就瓷实些。见阴洼宽了些,兰兰扯了骆驼,跟莹儿并排了走。她的鼻尖上有了汗,眼角里现出了隐隐的皱纹。记得以前,兰兰是很受看的,妈才答应换亲的。妈觉得两个女儿差不了多少,谁家也不吃亏。现在,兰兰丑了,皱纹爬上眼角了。莹儿想,自己想来也一样。一丝伤感游上心来。她想,还没好好活哩,就开始老了。

兰兰用围巾擦擦汗,眯了眼,望望远处,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愚公还能移山呢。只要有两把手,钱总会挣够的。”莹儿不说话,也眯了眼望远处。

兰兰扬扬头说,瞧见没,那跟天连在一起的沙山?一过那沙山,就算过了头道沟。再过几道沟,就能看见盐池的。莹儿明白,兰兰轻松地说出的“沟”,走来,却跟到天边一样的遥远。以前,她虽进沙窝打过沙米,但那只能算在沙窝边上旋,连一道沟都没过呢。一想要去远到天外的陌生所在,莹儿真有些怕呢。

兰兰看出了莹儿的心事,她拍拍挂在驼背上的火枪和藏刀。

怕在沙窝里遇到狼,兰兰带了火枪。兰兰会打枪。小时候,嘴馋了时,她就会偷出火枪,趴在涝池边的麦草下,等渴极了的沙鸡子来饮水时,就轻吼一声,扣动扳机。撞针就会弄醒火炮儿,火炮儿就会引发膛里的火药,火药就会变成火,裹了枪里的铁砂,钻进才飞向空中的沙鸡子的肉里。沙鸡子肥,肉香,用铁钎穿了,放火上一烤,便有浓浓的肉香溢出。兰兰说,你怕啥,有枪哩。我带了两葫芦火药呢,还有一斤多铁砂,还有十几颗钢珠子。遇上狼了,就喂它几颗钢珠子。

一听有狼,莹儿心慌了。她连狗都怕,何况狼。却又想,怕啥?与其这样受煎熬,还不如喂狼呢。看透了,真没个啥怕的。想当初,没遇灵官前,生活虽也单调,可她觉不出单调。虽也寂寞,她也觉不出寂寞。她一生下,就在这个巨大的单调和寂寞里泡着,混混沌沌,不也活到了二十多岁吗?可自打遇了那冤家,单调和寂寞就长了牙齿,总在咬她。她想,要是真遇了狼也好,早死早脱孽。

夜里,进了一道沟。沟里多草,也叫麻岗。麻岗里有水草。驼们吃上一夜,草汁也够次日的消耗了。兰兰发现,麻岗的绿色比以前小多了。听说,祁连山的雪水是个相对的常数,它虽因气候变化而稍有增减,但平均值相对稳定。那点儿雨雪,能养活的绿洲,也是相对的定数。上游的绿多了,下游的绿就少。千百年间的所有开发,仅仅是绿洲搬家。现在,上游开了好多荒地,麻岗里的绿就少了。

姑嫂俩卸了驮子,支了帐篷。那所谓帐篷,是几块布缝成的,能多少遮些风,但不能挡雨的。好在沙漠里轻易见不到雨,谁也不会将防雨的事放在心上。兰兰将几根木棒相搭了,将布甩了上去,四面压进沙里,中间铺了褥子。莹儿则将骆驼拴在草密处。按说,应盘了缰绳,由骆驼随性子吃去,但她怕骆驼跑得太远,会耽搁次日的行程。就想,叫它们吃一阵,再勤些换地方。出了门,啥事都小心些好。

姑嫂俩拣些干柴,燃了火,就着火喝了点水。莹儿有些乏,说随便嚼几嘴馍馍算了。可兰兰说,不行,出了门,吃的不能含糊。你今个含糊,明个含糊,不觉间,身子就垮了。有好些出不了沙窝的白骨,就是这样“含糊”死的。她叫莹儿躺在火堆边,叫她边休息边入火,自己则取出脸盆,挖些面,做了一顿揪面片。

吃了面片,天已黑透了。莹儿很喜欢月夜,但老天不能因为她的喜欢,不按时令将月亮搬了来。兰兰已点了马灯。那团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莹儿想,自家的盼头不也是生命的光吗?它虽然小,但没它,生命就黑成一团了。记得,她看过个电影,写一群生活在纳粹刀影下的犹太人,死亡时时威胁着他们。他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好些人就自杀了。为了给人们希望,电影的主人公就编了好多谎言,说自己有台收音机。他每天都给人们编出希望的谎言,好些人因此活了下来。莹儿想,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无论咋说,生命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那是不可变更的绝望。人总该给自己设想些盼头的。莹儿想,那些宗教,是不是也是觉悟的圣人给人们编造的善意谎言呢?她想,是否真有佛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人们相信:那生命的彼岸,是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好些东西,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

黑很浓地压了来,马灯的光瑟缩着。灯光真的很弱小。夜的黑将兰兰的话也压息了。莹儿想,她定然也在想一些沉重的话题。她知道,兰兰心里的苦不在她之下。记得,兰兰自结婚后,就没离开过苦难。相较于她,自己似乎还算幸运呢。毕竟,占据她的心的,多是苦乐交融的相思。不像兰兰,现实打碎了一切。

莹儿抚抚兰兰的脸。不想,竟摸出一手的水来。兰兰在哭。莹儿问,你在想啥?兰兰屏息许久,才说,那天,爹听了我的话,该多么伤心呀。我不配当个女儿。莹儿的心热了,说,你别想那事了,爹早忘了。兰兰说,他忘了是他的事,我却总是内疚。细想来,爹一辈子,真没过几天好日子。当女儿的,真有些对他不住。莹儿说,人生来,就是这样。爹不是老说吗,老天能给,他就能受。真的。谁的生命里没苦难呢?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为。你能受,却是你的尊严。

兰兰抹把泪说,要是驮盐能挣好多钱,我想带爹妈进城,叫他们尝尝下馆子的滋味。妈最喜欢吃炸酱面,一想,就流口水。

这一说,莹儿也想起了妈。妈又开始牵动她心里最柔弱的那根弦了。妈最爱吃猪大肠炒辣子,每次一提,也是口水直流。她想,无论如何,这次驮盐回来,先买些大肠和辣子,去看看妈。这一想,那念想的势头越来越强烈,就想到了妈的许多好处,越加懊悔那天的话了。

莹儿提过马灯,出了帐篷,挪挪骆驼,将缰绳接长些。这样,骆驼吃草的范围就大了许多。她看到好多质感很强的星星。也许因了空气纯净,沙漠里的星星比村里的大,也很低,仿佛手一伸,就能摘下来。

回到帐篷里躺了,还时不时听到兰兰的叹息。莹儿怕引出她更多的伤心,也不再问她啥,只说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