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沙丘上多了好些模糊的黑点,有的奔向死驼处,有的却凝在沙丘上。莹儿明白是豺狗子。她的舌头都吓干了。她求救地望兰兰。兰兰端了枪观察一阵,说,不要紧,它们是奔食场而来的。那么大的骆驼身子,够它们吃了,它们是不会冒险攻击人的。莹儿明白她在安慰自己。她很想说,说不准人家眼中的食场,正是我们呢。身子传递着一阵酥麻,她的腿一下子软了。
骆驼望着远处的沙丘,如临大敌。它们狠劲地突突着,时不时直杠杠叫一声。莹儿明白它们在威胁对方。听说狼怕驼啐,但没听说豺狗子也怕,但驼的反应还是感动了她。至少驼在声援自己。这已经很难得了。过去的岁月里,她很难得到这种声援。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见利忘义者,多隔岸观火者,但声援者总是很稀罕。有时,哪怕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对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帮助。
自家的公驼突突一阵,回望莹儿,仿佛说,你别怕,有我呢。那目光很叫她感动。莹儿想,成了,就算今天死在豺狗子口里,也不算是个孤鬼了。这一想,倒不再有多么害怕了。她对兰兰说,你也别怕,就算它们是奔我们来的,也没啥。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兰兰笑了,放下枪,说就是,细想来,真没个啥怕的。活着有啥好?只是,叫这群豺狗子吞了,却有些不甘心。
莹儿说想透了,谁吞还不是一样。你觉得豺狗子恶,它们的娃儿还认为爹妈好呢。不管它了,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说着,她支了锅,倒进水,燃了火,和起面来。
兰兰打起精神,将近处的柴棵们都砍了来。刀砍木柴声一起,豺狗子都慌了,骚动了好一阵。莹儿想,看来,它们也怕人哩。
吃了饭,兰兰燃起火来。她弄了好些柴,估计能烧一夜。两人也没支帐篷,就在火堆旁铺了褥子。因怕豺狗子抽驼的肠子,兰兰不敢叫骆驼去柴阔里吃,叫它们卧在火堆边,头朝外,尾朝火堆。这样,豺狗子即使真想抽肠子,也得先近火堆。驼们当然明白兰兰的心思,乖乖地卧了。莹儿抱些柴过去,叫驼们吃毛枝儿。
兰兰将驼皮弄开,毛朝上铺在沙上,这样一夜过去,干沙会吸去些水分,皮就会轻一些。等到了盐池,再在上面弄些盐巴,就能防虫蛀了。
入夜不久,死驼处就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咬声。豺狗子的叫声低沉而充满了嗔恨,在夜空里远远荡了去,又一晕晕荡了来,显得格外瘆人。驼们时不时抿了耳朵,发出突突声。骆驼是最能沉住气的动物,它们是轻易不抿耳朵的,说明它们很忌惮那群瘆虫。莹儿口中虽说不怕死,但一想豺狗子的模样,心还是一阵阵哆嗦。
那边的撕咬越来越厉害,说明豺狗子们对食物的争夺越来越激烈,也说明驼肉已满足不了它们的需求了。莹儿很害怕。她明白,要是那驼肉能满足豺狗子贪婪的食欲,她们就相对安全些。要是豺多肉少,等啃完那堆肉,豺狗子就会惦记她们了。突然,莹儿想到了村子,想到了妈。此刻,村子竟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仿佛远到另一世了。妈也很温馨地朝她笑着。她想,那时,要是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处境,她不会顶撞妈的。但一想到妈想叫她嫁屠汉,她还是受不了。她想,冤家,我等你,飞出巢的鸟总有回来的时候,我等你。她想,等挣了钱,再给哥娶个媳妇,妈就不会逼她了。
兰兰取出了火药袋子和铁砂,放在离火较远的地方。莹儿则往火中丢着柴,她丢得很少。她想,听说狼怕火,不知豺狗子怕不怕火。要是不怕火,她们活的希望就很小了。莹儿明白,要是豺狗子一齐扑了来,连重机枪都挡不住,别说一支小小的火枪。
死驼那头的撕咬声越来越密,渐渐演化成一场大战了。惨叫声、吼叫声、威胁声、嘶鸣声一起扑来,间或夹几声长长的嚎哭,莹儿怀疑是狼嚎。她的头皮麻了。兰兰说,豺狗子和狼抢食场呢。豺狗子那么多,它们会吃了狼的。
乱麻般的叫声越来越大,爆炸般扩散着,连星星也瑟缩着,渐渐没了。诸多音响汇成巨大的旋风,在沙洼里啸卷着,忽而滚过去,忽而荡过来。忽然,一阵沉闷的撕咬声咬碎了嚎声,嚎声断断续续,渐渐被撕咬声吞了。另一个嚎声却突出重围,逃向远处。莹儿仿佛看到,那堆张着獠牙的动物正在狞笑着追赶。
兰兰捏捏莹儿的手。莹儿笑着回捏一下。两人的手心里有许多汗。莹儿悄声问,咋办?要不,我们走?兰兰说,来不及了,你的腿再快,也跑不过豺狗子……先多收拾些柴,熬到天亮再说。她叫莹儿拿手电照亮,自个儿抡了柴刀,将沙洼里的柴棵无论干湿,都砍了来。兰兰抱些湿柴给骆驼,又往火中丢了一些。火中马上响起嗞嗞声。
沙丘上的豺狗子都跑去抢食了,骆驼也安稳了。食场里的撕咬声更凶了。豺狗子没固定食场,哪儿死了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或者说,它们瞅中了哪儿的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它们没固定的窝。除非到了生殖期,那些大腹便便的母豺狗子才可能在某处相对稳定地住上几月。待娃儿一大,它们便成了沙漠中的旋风,哪儿有吃食,它们就刮往哪儿。豺狗子没有地盘观念,它们不像狼呀豹们用尿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记号,不,它们用不着。因为它们从来不抢地盘,哪儿也没有它们的地盘,哪儿也都是它们的地盘。它们无处不在。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它们便会嘣儿嘎儿地出现,撕咬它们想撕咬的东西。在沙漠里,它们是一个摆不脱的梦魇。
兰兰认真地压着火,不使它熄,也不叫它暴燃。火跟身旁的枪一样,成为这个世界里仅有的两种心灵依怙了。进沙窝时,老顺给她们包里塞了汽油打火机、气体打火机,还有火柴。在沙漠里,有了火,就有希望。老顺把它们分装在各处。兰兰这时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父亲怕她们不慎丢了,或是用光了,记得当时,她还笑爹愚呢。
兰兰将驮架们放在火堆旁,除了火药距火堆稍远,其余的都挪到身边。新剥的驼皮趴在不远处的沙上,时不时,风还会带来一股臭味。兰兰想,要不是剥那驼皮,这会儿早走远了。她想,好多东西,难说得很,谁也不知道便宜的后面是不是亏……不想它了,做了的,也用不着后悔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会儿在远处,谁知会不会遇上一群狼呢?
兰兰把枪放得离火稍远些,以防火焰烤燃火炮儿。她对莹儿说,这会儿,它们还顾不上这头,你稍稍眯一会儿,要是它们吃不饱的话,说不准就会打我们的主意。那时你想眯,也怕没时间。莹儿说,还是你眯吧,你剥了半天皮,怕是早散架了。兰兰说也好,你操心些,别叫火熄了,省着点柴。枪上我压了火炮子,你小心些。说完,兰兰靠在驮架上,不一会,竟响起轻微的鼾声。莹儿想,她真是大肝花,在这号形势下,竟能睡熟。又想,就是,有个啥放不下的?大不了是个死,怕啥?细想来,虽没个啥怕的,可要是真死在豺狗子嘴里,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莹儿加些柴,火大了些。她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仿佛活几百年了。她想,哪怕今夜死了,也不算夭折了,至少感觉上这样。有时想,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经经就死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也好。她苦笑了。
那边的撕咬声小了些,但仍时不时响起,说明那儿还有食物,说明她还有机会想自己的事。但她也懒得想啥了,她觉得想啥也没用。人的命运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有时的想,反倒苦恼了自己。
可又觉得,有时的想,也是必要的。比如那时,她就想勾引灵官——想到“勾引”这个词,她过瘾地笑了,身子的某处也突地热了。要是她不生勾引念头,就不会行动;要是没有行动,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要是没有那故事,她当然就会是另一种人生轨迹。看来,命运的改变,有时就源于“想”。她又想,村里也有些寡妇,男人死后不久,她们就前行了,仍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发出快乐的笑。她们心里,定然也有些想法。那想法,导致了她们的行动。那行动,构成了她们的命运。
不想它了。莹儿挑挑火,吹口气,叫湿枝儿腾起火苗来。莹儿喜欢湿枝儿,喜欢它们发出的嗞嗞声。它跟鸟鸣一样,也是大自然中最美的音乐。莹儿想,要是豺狗子不危及自己生命的话,那撕咬声又何尝不是音乐呢?她认真地听那声音,透过外现的凶残,竟听出了一种柔音。是不是豺狗子妈妈正给孩子喂食呢?这一想,她就想到了盼盼,眼前就出现了盼盼那张可爱的小脸。一股潮水般的情绪啸卷而来,恨不能飞到家里,狠狠咬娃儿几口。
撕咬声渐渐息了。
一种巨大的静默卷了过来。莹儿甚至能感觉到挤压的质感,也仿佛看到了黑夜里绿绿的眼睛。她没机会仔细观察豺狗子的眼睛,但看过村里疯狗的眼。想来豺狗子望人时,也跟疯狗差不多吧?只是疯狗的眼睛红,豺狗子的眼睛绿,但红也罢,绿也罢,都定然会有贪婪,会有凶残。她能想出贪婪的眼神,比如徐麻子望她的眼神——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下,狠狠地晃晃脑袋——凶残是啥样子?她还真想不出来。记得妈妈在某个恨铁不成钢的瞬间,曾“凶残”地望过她,但她不知道用这词儿形容母亲的目光是否妥当。此外,她想呀想呀,也实在没法在她的生活里找出凶残来。这样,四面的夜里,就只能显出徐麻子的眼神和疯狗眼神混合在一起的豺狗子眼睛。
莹儿恶心地干呕几声。她宁愿她的四周布满疯狗眼睛,也不愿再叫徐麻子出现了。
忽然,骆驼狠狠地啐起来。莹儿吓了一跳。这说明,骆驼发现了逼近的危险。她推兰兰一把,亮了手电。光柱利利地扑向远处沙丘,上面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绿灯。那绿灯,质感极强,它们磷火一样游动着,飘忽着来去。莹儿打个寒噤,往火中丢一把干柴,吹几口,火突地腾了起来。兰兰悄声说,别怕,它们怕火。她捞过枪,枪口朝天。莹儿说,要不,打一枪,唬一下?兰兰说别急,要是它们不逼近我们,我们也不惹它。现在,是麻秆儿打狼,一家怕一家。它们要是习惯了枪声,反倒不妙。说着,她取过马灯,点了。
为防豺狗子们偷袭,兰兰将铺盖和驮架变了方向,以前她们面朝骆驼,现在成了背向骆驼。骆驼有夜眼。这一变化,等于多了两双监视豺狗子的眼。她们可以不管身后了,只警惕前方即可。
兰兰后悔没再多砍些柴,对燃多大的火才能镇住豺狗子,她没有经验。她想,要是它们不怕火光,步步紧逼,火堆就得大一点。这点儿柴,怕支持不到天亮。
莹儿觉得恐怖直往自己心里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