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杰
为解放舟山本岛,1949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二十三军从杭嘉湖地区南进增援,驻守在柴桥紫石一带的村庄。那里是穿山港的腹地,地域广阔,不易被敌机侦察到,交通又很畅通,便于部队迅速出击,从穿山港入海,攻占舟山。
柴桥紫石东六房村168号是一栋木结构五架屋,有些年头了,算不上宏大富奢,倒也比较宽敞舒坦,二十三军的卫生队就设在这里。主人郑杏村卸下门板,在堂前屋檐下为卫生队搭起病床、手术台。杏村是个忠厚本分的农民,读过书,经过商,热心公益,说话风趣幽默,在邻里乡亲中有好人缘,卫生队的医生护士与他相处很和睦。
部队偶尔有病号去卫生队就诊。一次,一位连长去打针,随便与主人拉起了家常。得知主人的儿子有一手修理钟表的好手艺,在镇上开一家修理店,连长指指手腕上的表说,这表有时候要停,不准时,能不能麻烦给修一修。杏村马上答应接下了表,专程去镇上交给儿子樵杨。不久修好,连长很高兴。
1950年3月31日,正值早春二月备春耕时节,杏村像往常一样,挑了两大箩草木灰出门,去给草籽地施肥。临近中午,杏村还没有回家,家人等得心急,出去寻找。在地头,发现他倒在草籽丛中,脸色通红,头部微肿,正在挣扎。家人急忙叫来邻居,用门板把他抬回家。卫生队的医生为他输了一天液,他昏昏沉沉躺在堂前,最终还是没能醒来。杏村因脑溢血去世,享年69岁。那一年,我父亲10岁,他看到了最疼爱他的爷爷去世的过程。
在治丧期间,我祖父遇见了恰好又去卫生队的那位连长,连长称赞他修表手艺好。连长还拍拍在一旁的我父亲的肩膀说,学到这门手艺不容易,你要好好传下去。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父亲的脑海里。1950年5月,解放舟山的战斗打响,部队奔赴前线。新中国也开始了宏大的建设时期。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的曾祖父把祖父送到上海亨达利钟表公司学手艺。亨达利历史悠久,主要经销进口钟表,钟表维修技术在远东属第一流,鼎盛时期在全国各地开设了几十家分店,时称“钟表大王”。上海亨达利钟表店在南京东路,职员吃住都在店里,晚上睡两层或者三层的床。亨达利由宁波鄞州人孙梅堂经营,他管理极严,职员稍有不慎,或者行为不正,就要卷铺盖回家。所谓严师出高徒,在这样严格的环境中,我的祖父掌握了第一流的钟表维修技术。满师后,他坐镇亨达利店堂,成为亨达利维修部的一员主力。40年代后期,由于局势动荡,亨达利经营日趋式微,老板不得不缩小规模,裁减店员。就这样,我祖父不得不回家,在柴桥镇上买了店面房开钟表维修店,店名“美达利”,以纪念他年轻时在上海的风光。
“美达利”就在柴桥头南岸西街,是当时柴桥镇上唯一一家钟表修理店。上世纪50年代前期,我祖父一直在那里兢兢业业地工作,在顾客中享有很好的口碑。曾祖父去世后,他在柴桥镇租房,把家搬到镇上,老家的房子委托邻居照看。1956年实行公私合营,柴桥镇上所有的手工业者,刻图章的、配眼镜的、制作衡器的等等,总人数不超过十人,他们在一位南下女干部的动员下,积极响应号召,合并起来成立了一家集体所有制性质的合作社,在柴桥镇中街一间比较大的店里,集中对外营业。我祖父在合作社新店里继续干他的本行,他自己的店面由人民政府无偿接管。政府拆掉重建,办起了供销社布店。一直到70年代末期,我大姑作为知青回城顶替祖父,他才退休。
小时候每次上街走过祖父工作的店,总看到他埋着头。他脸色红润,神定气闲,左眼夹着一片放大镜,左手手指握住一块表,右手捏一支尖尖的镊子钳,或者一把螺丝刀,手部看不到明显的动作。有时候动作幅度稍大些,那是在修理钟。偶尔我会进去,走到他旁边,叫一声爷爷。他答应一声,头也没抬起来。下班回家,他总是带来一份《浙江日报》,坐在桌前,仔细地阅读社论或者公报。有时候,他也把没修好的台钟带回家接着修。台钟修好以后,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校验,以调整快慢。家里常常是前面一只钟还没取走,后面一只又修好。这样到了整点,钟锤敲击音簧发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特别是到了午间或者午夜,更是热闹。邻居们家里没钟的,都到我家来看时间。邻居们亲切地叫祖父为“美达利阿伯”。
顺理成章,我父亲当然从祖父那里学到了钟表维修的好技艺。十六七岁时,他就外出,一个村接着一个村,喊着“修钟表嘞”揽生意。他曾经到过舟山的桃花、六横。现在有时候他还说起年轻时在渔民家吃过的美味的带鱼粥。上世纪60年代初,宁波第一技工学校招生。成为一名工人的美好前途吸引了他,他入了学。在学校他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女同学,离开学校后不久他们结了婚。后来父亲如愿以偿进了柴桥农机厂,成了工人。
柴桥农机厂是穿山半岛一家重要的工厂,在为农服务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也为当时镇海县的工业经济作出了贡献,后来改名镇海第二农机厂,最后的厂名是北仑通用机械厂。我上小学时父亲是一名车工,到我读中学了,父亲是检验员。工厂生产的空气压缩机在华东一带一直销路很好,有时候用户来信来电告知机器出了故障,厂里就派父亲出差。父亲带了配件、工具赶去,总是圆满完成任务。家里有一本影集,收藏了几张发黄的老照片,那是以前父亲出差时照的,背景是青岛的海边、济南趵突泉等。那时候看着照片中的风景,我们兄弟俩总会遐想。父亲后来担任过好几年计量员,专门维修厂里的卡尺、百分表等仪器,还带出了两位女徒弟。再后来,父亲担任全厂总检验,每一台机器在出厂前都经过他严格、精细的检验,他认真负责,牢牢把住了产品质量关。叔叔以前在镇海庄市工作,后来也调到北仑通用机械厂。父亲退休后,由我弟弟顶替他进厂。
北仑通用机械厂是当时北仑工业系统的老大,培养了很多人才,一些曾经在该厂工作过的技术人员,现在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上世纪90年代后期,北仑通用机械厂实现转制,产权由私人买断。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在业余时间教我学修理钟表,但我没有学会,因为我面临的是繁重的功课,父亲也不再坚持。子承父业是正道,父亲学到了祖父的技艺,他在此基础上,自我磨砺成为一名受人尊重的工人师傅;而我在他的基础上,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曾经一度是机械助理工程师。这使我引以为傲。
中专毕业后,我分配到柴桥钟厂。柴桥钟厂是我祖父退休前所在的那个合作社衍生出来的。我进去后不久,我小姑也进厂做工,加上已在门市部维修钟表的大姑,我们家三代有四人在同一家厂工作,这真是一个巧合。柴桥钟厂为全国一些著名的钟厂如大连、烟台、湖北鄂州等钟厂提供座钟的钟面、钟针等配件,自己也一度生产过台钟整机。在厂里,我对齿轮、发条等重新发生兴趣,但还是没学会维修技术。我主要在技术科制图、制定工艺、整理技术资料。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美观、准确的电子石英钟逐渐被消费者青睐。柴桥钟厂也盖起了新厂房,扩大规模,生产石英钟。开发新产品时,厂里派我和几位师傅去上海搞市场调研。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在南京东路亨达利钟表店里,我盘桓了很久,努力想象当年祖父在这家店堂里的情景。祖父于90年代初期过世。晚年,他偶尔会问起我在厂里做些什么事情、工资收入等,得到回答后他总是笑眯眯的,很欣慰的神情。
上世纪90年代中期集体企业转制大潮中,柴桥钟厂也被私人买断产权,那时我已经调离了工厂。作为曾经的一员,我至今仍然和昔日的工友们保持来往,他们艰辛的再就业过程令我感慨,他们取得的成绩使我欣慰。
再回想父亲提到过的他记忆深刻的那位解放军连长对他说的话,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他要我们传承下去的,是对新的生产力水平的不懈追求。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新的三百六十行在不断涌现,只有与时俱进,自我超越,才能紧跟时代的步伐,走进新天地。
(2009年9月25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