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顾圆圆 谢挺
夜晚的杨公山头燃起高高的火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远处的海上,一艘巨轮正对准这团火焰劈风斩浪奋力驶来,轰轰的巨响划进每个人的耳朵。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山上的人,此刻都欢呼雀跃着,紧张亢奋着,在大船冲滩这样的壮观之夜,拆船厂无人入眠。
原小港拆船厂的老员工们一遍又一遍地向记者述说起这个场景。说起当年的拆船厂,他们充满激动和怀念。老员工们现在大都四五十岁,进厂的时候还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在拆船厂学习技术和本领,整日与拆解中的船只为伴,苦中作乐,在那里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后来,他们之中走出了现在的贝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邱智铭、宁波宁兴汽车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培,还有如今在小港、戚家山一带机械等行业的骨干人才。
这家拆船厂俨然是昔日小港的“黄埔军校”。
曾让当时的小港镇实现年产值连续三年翻番
在原镇海县,城关、大碶、柴桥、郭巨是发展的重要区域,而小港一直默默无名。从1984年开始,小港拆船厂逐渐兴盛,使得小港此后连续三年实现产值翻一番,成为镇海县(后来的滨海区)发展新亮点,与当时宁波第一塑料机械厂、霞浦凤凰冰箱厂等成为机械类企业的代表,并为宁波龙星物流有限公司的前身——宁波迅达物流有限公司等企业提供当时较为先进的运输车辆,帮助企业赢在了起跑线上。
今年62岁的小港人陈爱良已经退休在家,曾经是小港镇经济联合社主任。他见证了小港拆船厂从起步到兴盛的整个过程,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上世纪80年代初,根据当时国外拆船行业的形势,国家物资局成立了中国拆船总公司,浙江省成立省拆船公司;由于小港镇地理位置优越,镇海县出资成立了小港拆船公司。小港拆船公司位于当时小港镇蒋家村(现隶属戚家山街道),成为省拆船公司两家挂牌企业之一,报废船只由省拆船公司提供,约定拆船期限,然后把拆船收益上缴给省拆船公司,多余部分作为企业单独额外收益。在当时,白峰峙头等地也有拆船厂,但小港拆船厂作为省拆船公司挂牌企业,能够优先获取船源,一般拆一条报废船只需要10个月左右,由于不缺货源,工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忙碌,在短短十几年间,拆了十多条船只。
可别小看拆船这个行业,在当时这个行业可谓“恰逢其时”。当时的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还维持在2:1左右,用美元购买外国报废船只成本较低,欧洲特别是德国等国建造的船只的材料还都采用有色金属,因此拆船得到的收益比较高。陈爱良对第一艘船只还记忆犹新,拆船按照收益高低分为可利用材料、废钢铁、非利用材料三大类,初次拆卸下来后还要经过打磨,经过鉴定区分。如果初次拆卸得好,整块材料平整度和面积都适合,后期打磨损耗就较少,成为可利用材料几率越大,获得的收益也就越大。小港拆船厂创立之初,一穷二白,只有简单的几样设备,第一艘船只的拆卸过程磕磕碰碰,但拆完后除去计划上交的收益,还剩余70万元收入,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为了激励员工士气,有利厂里长远发展,当时厂领导商量后,发了10万元奖金给员工,其余60万元作为厂里购置新设备和以后的奖金储备之用。
小港拆船厂真正在镇海县闻名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技术的成熟,小港拆船厂在1984年、1985年、1986年达到效益顶峰。通过购置新设备、扩大新厂房和从报废船只中获得旧的设备,拆船厂规模逐渐扩大,建成了200多平方米的船坞,拥有了卷扬机、减振设备、供排水设施、空压机、电焊机等设备,拥有员工100多人。拆船厂的建立为小港镇经济带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在1984年、1985年、1986年连续三年拉动小港实现年产值每年翻一番,成为镇海县除城关、大碶、柴桥、郭巨后又一发展新亮点。随着拆船厂规模的扩大,拆船厂附近办起了小港拆船轧钢厂和小港制氧厂作为配套,总称是小港拆船轧钢总厂,人数将近有500人。
然而,上世纪90年代初,随着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一路走高,购买废船成本不断上升;国际上造船所用材料逐渐趋向性价比更高的材料,用一些合成和塑料材料代替了原先使用有色金属的部件,拆船收益逐年降低,一度繁荣的小港拆船厂逐渐变得不景气。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小港拆船厂改制成为私营企业。因为买不到废船等原因,拆船厂效益不佳,于2000年关闭。
拆船的每个环节必须环环相扣
拆船对当时以农业为主的小港镇来说,是一门全新技术,而在十几年的摸索中,小港拆船厂也逐渐掌握了这门技术。“刚开始只会拆一些年代久的吨位小、构造简单的货轮,到后来北仑港停靠的所有货轮我们基本都能拆。”陈爱良颇为自豪地说。
今年56岁的宁波大榭众联股份有限公司安全技术部经理、高级工程师谢振威,上世纪80年代供职于宁波港务局轮驳公司,当时曾参与过拆船运输。他说,报废船只进入中国境内前会接受海关方面动植物卫生检验,然后对船只进行熏蒸,消除一切病虫隐患。然后是把船只拉上岸,就是冲滩,这是拆船环节中的关键一步。他告诉记者,拆卸分为冲摊拆卸和船坞拆卸。船坞拆卸是目前拆船厂较为普遍的方法,就是把船驶进船坞,船坞水下有几个固定装置,然后把船坞的水抽干,使船卡在固定装置上;而冲滩拆卸则相对便宜,也是小港拆船厂主要采用的方式。冲滩指的是把船只驶上泥涂,然后开始拆卸,需要泥涂宽度大于船只长度,这样才能让船充分定在泥涂上;其次为了最大限度保证拆船安全性,一般要求是让船只与岸垂直冲向泥滩,这样落潮后船只比斜着冲向岸更为稳固。
船只冲上岸后,开始进行消毒、通电、拟定工作方案、配备人员等一系列的拆船前准备工作,男人们开始忙开了。由于拆船时先拆其中的辅材,当时小港拆船厂创建之初缺少相应的机器设备,因此可以把船只上的旧设备拆卸下来作为拆船厂的设备。这样的机器几乎是当时拆船厂更新设备的主要的来源。做后勤的女人们也开始惦记船里面的东西了,船只常年在海上漂,里面的家居配置非常齐全,什么生活用品都有,从电视机、沙发甚至到零食,样样色色齐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看到远洋船上的东西都稀罕,很多人托关系想买船里面的东西。
拆除辅材后,便开始了正式的拆卸工作。原小港拆船厂副厂长江吉吾告诉记者,船是从上往下、从里往外拆,整个过程必须环环相扣,时刻提防拆船过程中产生的危险。
由于刚开始没有太多经验,拆船过程中还发生过一次事故,江吉吾记忆犹新。那是在小港拆船厂刚成立不久,在拆解一艘船只的过程中,有泄漏的浮油浮在船体内外的水上,工人们在切割船体时,虽然已经非常小心,但仍有溅起的火花,结果点燃了船体里的浮油,幸好浮油并不多,火势马上被扑灭。这给当时的小港拆船厂敲响了警钟。在以后的实际工作中,小港拆船厂采用一个生产小组配备两名安全人员的方法,安全人员专门负责随时监控火花引起的火灾隐患,一旦发现,立刻消除。此后小港拆船厂再也没发生过类似事故。
这辈子,还想再经历一次大船冲滩
退休在家的乐国华师傅今年60多岁了,他曾经是拆船厂的机械工,40岁进厂的他觉得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因此格外珍惜。他清楚地记得刚开始时厂里的滩涂地、码头、厂房,还有船停靠在码头的样子。印象中,每天清晨6点,年轻的拆船工们攀上船后,开始拆卸船体的各种组件,因为长期在海边工作,他们大都皮肤黝黑,但是身手异常敏捷,干劲十足,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十分阳光。
在乐师傅心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大船冲滩时的情景。第一艘船“世航3号”来的时候的样子,现在依旧历历在目。“世航3号”是包玉刚先生的船只,因为年限的原因报废,船厂就把它买了过来。那是1982年的冬天,乐师傅和厂里的一些领导骨干们一起去北仑港接船。船在北仑港经过一系列检验检疫等手续,然后冲滩队负责把船开到离蒋家码头海面不远的七里锚地等待涨潮。乐师傅说,拆船厂刚开始委托的是上海造船厂的冲滩队,后来冲滩业务就一直由宁波港务局镇海港埠公司负责。冲滩队有一个总船长,有大副二副,他们在上面操作,下面还有机长。在没有测试好涨潮时间之前,船只只能待命,有时候潮水是深夜来,那么也必定要等到那个时候。
待到涨潮时间,船长发令:“开船!”整艘船开足马力奋勇向前冲向目的地。隆隆的船声伴着船划开水面时发出的哗哗声音,前方的山上熊熊的火焰正在燃烧着,这是拆船厂的后勤人员在为船只做标记,让船更准确地冲滩。这时,船上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虽然已经做好了各种安全措施,冲滩还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从开始起锚到冲滩需要两小时,乐师傅说,这两小时,是他人生中记忆非常深刻的两小时,他一直死命抓着船的栏杆,心中默默祈祷船只能够顺利冲滩,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目的地,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助力在正在向前冲的船只上。一股巨大的冲力伴随着一声重响,大船顺利冲上滩涂拆船场地,随即传来全厂工人的欢呼雀跃声。接着,大家开始忙着打缆,用十几条粗重的钢索死死地固定住船只。船固定好后,船的主机停止运作,只留副机工作,把电接上后,副机也停止了,整艘船寂静无声。
后来的接船和冲滩,乐师傅大都参与在内,他们接过日本、意大利、香港很多地方的船只,船的种类有货船、潜水艇等。采访时,乐师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是难掩兴奋和喜悦之情,他说这辈子,还想再经历一次大船冲滩。
“你们光辉灿烂的明天就在这里开始”,老书记的话至今被全厂人铭记着
“你们光辉灿烂的明天就在这里开始”,这句开全厂大会时老书记说的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热血沸腾,大家掌声如雷。多年后,鲍明全依然能回忆起自己当时万般激动的心情。今年近50岁的鲍明全师傅在戚家山街道北平路上的一家机械厂担任领导,精通机械维修,厂里有人喊他“鲍师傅”,相熟一点的干脆叫他“老鲍”。“老鲍”的叫法,其实就是从拆船厂开始叫的。“我那个时候才20岁出头,家里人说,你这么年轻,人家怎么就喊你‘老鲍’啦,我自己听着倒是觉得很亲切,后来提起‘拆船厂老鲍’,很多人都知道。”鲍师傅细讲其中缘由。
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初中毕业的“老鲍”在老家林唐村务农。有一天,他的姐姐告诉他,刚刚办起的小港拆船厂正在招人,让他去试一试。当时有规定,进厂要投资1500元钱,这让老鲍家很为难,最终还是狠狠心决定,如果考上了砸锅卖铁也要供。来考试的大都是农家子弟,想必有和老鲍家一样的思想斗争。考试场所设在原来的小港中学,考了语文、数学、物理还有化学,共有80多人参加了考试。一日傍晚,鲍明全正在地里干活,有人带信告诉他已经被录取了。还没等兴奋劲过去,厂里就通知说是买来的船到了,让他和刚考进的6个人一起去北仑港管船只。于是几人按捺住狂喜赶去。来到北仑港,看到了靠在岸边的“世航3号”,这是拆船厂买进的第一只船,有200多米长,这么大的船大家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点都不怕难为情,东看看西看看,一脸的新奇和兴奋。第三日,他们就被派到江苏去学习。学习回来后,鲍明全才第一次走进拆船厂,做气割工,他的工资是每月29元。
拆船厂里大都是一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积极性高,即便全身油迹斑斑,也难掩一脸的朝气蓬勃,东风牌货车“噔噔噔”地在场地上跑得欢,气割枪呼呼响,吊车不停地运转。从早到晚,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老员工徐建国告诉记者,刚开始的时候,厂里的拆船经验不足,请来了上海沪东造船厂和上海江南造船厂的师傅来指导大家,大家在实践中一步一步成长。很多年轻人肯干能吃苦,求知欲强,常常下了班后自愿留下来加班、学习,经常可以看见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研究钢板怎么拆的问题。“第一只船拆了10个月,到后来效率就越来越高,经验也越来越多,厂里的效益也越来越好。从开始对船只一知半解到后来没船拆时的莫名失落,从开始叫人家师傅,到后来渐渐地被别人称作师傅,大家像海绵吸水般感觉自己一下子成长了起来。”徐建国说。在拆船厂,徐建国和鲍明全因为共同的志向,建立起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采访中,很多老员工向记者感慨,自己现在凭技术和手艺能被别人称作师傅,都是从拆船厂开始打的底子。拆船厂的经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受益一生。徐书逸也是拆船厂的老员工,现在自己经营着一家汽配修理店。他说,曾经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在家里务农,后来进了拆船厂,跟师傅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自己也攒了很多的经验,就开起了这家店,吃技术饭。经过刻苦努力,鲍明全也从一个青涩的小徒弟,成为拆船总指挥。“拆船之前,先分析船图,明确危险品的仓位,分析各色管子的用途,排好拆船步骤、生产工艺、生产计划,还有安全系数,人员配备。拆之前,要做到对拆船的运筹帷幄。”鲍明全说,上世纪90年代中期,大家成功拆解了拆船厂史上最大的船只。
拆船厂办起没几年,为了调节船厂生活的紧张和枯燥,厂里建起了篮球队、足球队,还建立了一个广播站,配备了一名广播员,每天报道厂里的工作,还有外面的事情,包括镇海的电影消息。业余时间,小伙子们经常相约一起去镇海城关看电影。厂里的员工每人有一套土黄色的工作服,胸口上有“小港拆船厂”五个字,每次看电影之前,大家都会把制服洗干净弄整齐穿去,就希望听到别人暗暗的羡慕声,就像别着名牌大学校徽的感觉。“那个时候听到别人说,你是拆船厂的呢,心里就会美死。别人一问父母你家子女哪里做的,一说是拆船厂,便个个夸可真有出息,做父母的要享福了。”老员工们说这些的时候,岁月在他们脸上划上的皱纹好像会被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声给抚平。
拆船厂关闭后,老员工经常回老厂的原址去看看,还是和最初的时候一样,骑上自行车,约上老同事。大家一起说说曾经自己是怎么年轻,怎么活跃,现在看到船还是有莫名的亲切感,尤其是看到新闻报道上北仑港来了大船,心里会非常的高兴。他们说,感谢拆船厂给了自己那么美好的青春岁月,感谢那句“你们光辉灿烂的明天就在这里开始”,这么多年来一直鼓励着自己前行。
(2012年2月1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