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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混战 (4)

我笑道:“有道理,象胖子、广澜、崔明达这样的嫡系,林子和二龙只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小组长,稳稳当当就把减刑票赚了,只要自己不作命,净等着你们忙活一季后吃桃子啦。”

老三苦笑道:“可不是吗?象广澜那样毛躁的主儿,真是浪费二龙一片苦心啊。看人家崔明达多稳当。”

“海玩狂赌的,还稳当哪。”我笑着质疑。老三说:“不怕你玩,这劳改队里就忌讳明面儿上折腾,让人家当官的没法给你遮掩啊,又不是所有帽花都买你的帐,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一天撞枪口上。别说广澜了,二龙还不是巨栽一把?”

刘大畅在对面笑道:“我看麦麦这个位置最好,耿老大不愧是高人,把犯人里的事儿也给吃透了,给自己门子择了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位子。”

“——应名儿还叫直接参加改造劳动。”老三笑着继续剖析。

我说:“关键还是我不争,弟弟我目的单纯啊,就为减刑,别的感觉不找,真弄个组长杂役的还害我累心劳神哪。”

老三不服气地说:“麦麦你这就叫得便宜卖乖了,其实你说我目的不单纯吗?我不也就图一个减刑么,可是,你可以不争,我不争行吗?你不争,那是有人帮你争过了,要真把你弄得跟方卓似的,你说你争不争?”

我有些震惊地说:“深刻,残酷。”

老三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说:“三哥说话就是爱捅人家肺管子,你是了解我这狗脾气,不跟我计较,可赶上那没素质的就不行了,要不老三怎么没几个交心的朋友哪。”

刘大畅说:“话到嘴边留半句,老三你还是太直。”

老三又沉痛地反省了一阵自己的臭毛病,反省得很自豪,他是把自己的缺点当优点来反省的,或者反之。这让他在批判自己的过程中找到了良好的感觉。

外面李双喜又闹腾起来,刚才平静了一阵儿,可能他进去休息了,现在估计是烟的茶的顶足了,象抽大烟的点足了瘾,立刻精神焕发,出来继续情绪饱满地监工。

“负责啊,这是想给二龙他们一好印象。”老三笑道。

正说着,突然停了电,号筒里立刻漆黑一团,起哄的声音马上沸腾起来,老三一边愤愤地说:“准是用电炉子、热得快的太多,把保险给烧了。”一边掏出蜡来叫关之洲点上。

李双喜在黑暗里喊道:“没干完活的,都不准进屋,给我老实等电!一晚上不来电,就给我等一晚上!苦海无边,不熬也得熬!有本事你们就找门子捞你来。”

没过三五分钟,灯就亮了,值班的队长也上来了,挨个屋巡视了一遍。老三说:“查电器哪。”

刘大畅说:“现在还查个屁,保险一烧,傻疯了谁不赶紧把东西藏起来。”

老三问刘大畅是不是得考虑让家里给找门子了。刘大畅说:“不急,我现在就消停干活,不惹别人,别人也轻易惹不上我,塌实地攒几张表扬票就行,最后算计着该报卷的时候,选准了人,让家里花一头子,一炮打准——要现在花钱,谁知道将来有什么变化,要赶上一个大黄这样的,不白挨坑吗?”

“高,姜还是老的辣啊。”老三做出佩服佩服的表情笑道。

突地一下,电又没了。这次检修了小半个小时还没恢复,值班队长拿着高压电筒在号筒里骂骂咧咧地不停扫射着,各屋里都点起了应急蜡烛,好多人趁机钻进被窝。

外面树上传来淅沥的雨声,催眠曲似的响成一片。

墙外有墙

睡得正酣,突然电铃大做,睁眼时,灯已经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电。

“起床——点名!”值班的当当敲着栅栏门的铁棍暴叫。大家都醒了,骂骂咧咧地直起身子,老三嘟囔道:“又闹什么妖?”

刘大畅披上一件衣服说:“备不住有越狱的。”

老三一边招呼我们起,一边说:“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这风风雨雨的鬼天气,越狱还真是好机会。”

“得,今天晚上算交代了,甭睡了。”我一边下地,一边抱怨。这种撒神经的事儿,隔几个月就闹一通,一点名就点一两个小时,最后总是有惊无险。有一次一个监区的犯人在机器底下睡着了,点名时候没见着人,监狱就折腾得鸡飞狗跳,最后那个被瞌睡虫蛊惑倒的家伙差点没叫管教打得把大便吐出来。

猴子突然喊:“哎,门三太怎么没啦?”

“完了,老逼跑了。”棍儿说。

已经走到门边的关之洲笑道:“还在外面忙活哪。”大家笑起来。

在外面紧迫的催促声里,我们懒洋洋地出了屋,蹲在楼道里。方卓和门三太、周传柱等几个犯人还在干活,看我们出来,门三太笑道:“不用帮忙啦,哥几个太客气!”老三骂道:“哪你妈那么多屁话,排后面蹲着去!”

二龙问:“各组的,头数都对吗?”

几个组长都说没错,“一只也不少”。

十几分钟后,管教过来,先问二龙人数,二龙说:“胳膊腿都全着,都在架上落着哪。”管教这才点了点有多少个脑瓜,没说话,奔了三中那边。

二龙和广澜站起来进了屋。其他人也纷纷放松了,抽烟聊天,等着解散号令。

抽了两支烟,又穷侃了不知道多久,点名结束的提示铃声才响起来,号筒里一阵暴乱,很快就消停下来,甩下还在干活的几个,大家都跑回了屋里,除了骂街,没有更闲杂的议论,我们相信这是管教们又一次小题大做的穷折腾。如果真发现少了人,这个晚上还真别想睡了。监狱里跑一个活的,好象比出个死的还严重,死个人可以找借口搪塞,活人没地方借去呀。

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大工区还亮着灯,因为化铁水的炉不能灭,那里是常年不停工的地方,几乎可以做航标了。天空是黑蒙蒙的,大锅一般罩着。

转天到工区,很快就传过消息来,说昨天晚上还真有人越狱,就是爬大烟囱的薄壮志同学,只是没有得逞。细节暂时就没人清楚了。

不过,现在薄壮志肯定在独居里呆着呢。

虽然薄壮志越狱未遂的勾当和别人无关,但监狱还是按照惯例,借机来了半个月的“整纪”。

犯人们最怕的就是整纪,不仅不许乱串工区号筒,不许在规定的时间内吸烟,回了号筒还要盘板学习,每天写心得体会。其实这全是做屁,二龙他们的酒都没耽误喝,苦的只是普通犯人,苦的只是平日里的遵规守纪的“模范”们。

整纪期间,我的文化生活丰富起来,先是写了好几份心得体会,老三的、我的。其他人就拿了我们的“心得”去当样板,除了名字外都认真地誊写,老三一个劲告戒他们“稍微改一点”,不过收效甚微。其实交上去了,也不会浪费主任什么时间,估计很快就从废品站换成钱了。

薄壮志越狱的梗概也被透露出来了。原来这小子一直不认罪服法,改造生活太艰苦,爬了次烟囱后,申诉还是迟迟没有结果,就决定铤而走险了,终于在他轮值夜班的时候,赶上那个阴雨天气,他溜出工区,从七大的围墙翻了出去,一直向外跑,那路线都在他脑子里印着哪。跑啊跑,穿过养殖场、鱼塘和菜园子,一路很顺利,只碰上一次探照灯扫描,还让他轻易躲避过去了,终于到了最后一道墙下——外面就是清平世界了,虽然一样下着雨,但那雨一定象阳光的粒子一样温暖。

可是,望着几米高的大墙,站在雨中,薄壮志突然号啕大哭了,他记得他在烟囱上眺望的大墙根本没有这样巍峨高耸,象一座不可逾越的崖壁。就在这时候,探照灯随心所欲地扫过来,突然就惊恐地定在他身上,薄壮志站在聚光灯下,尽情地哭着,直到武警端着枪冲过来把他按倒。

“其实他可以说自己有夜游症的。”关之洲说。

刘大畅笑着说:“以前我们那里有个越狱的更惨,也是趁那样的晚上跳墙跑的,结果刚出去,就让俩犯人给按住了,他惊吓了一家伙后说了一句:你们也跑出来啦?那俩人说你他妈快醒醒吧,这里是我们监狱。——你猜怎么着?那是旁边一个监狱,紧连着的,出了一面墙,还是一面墙啊,那小子是个糊涂蛋。”

“后来呢,又爬回去了?”猴子嬉笑着问。

“美得他哪!当时他也跟人家说呢:哎呦两位大哥,算我倒霉,快帮我跳回去!那两位笑道:还没醒吧——能让你回去嘛,好不容易过来的,我们哥俩多少年也遇不到你这样的笨蛋啊,能放你回去吗?就这着,楞把那小子给扭管教那里卖了一功。”

“惨。”我笑道。

后院起火

朴主任正式通知我准备思想汇报材料,预备年底减刑报卷用。这消息,听一次激动一次。

跟我一批减刑的,还有龚小可,龚小可说他将比我减得多,至少多两个月。他虽然虽然刑期和我一样,可在看守所的时间比我少得多,下劳改队几乎提前我半年,所以比我多捞了一张表扬票。

老三又开始嘀咕自己:“妈的老朴是不是也想玩我一把啊,到时候别怪我给他撒蹦子。”我知道他是为了减刑名额里没有他在闹心。

“不行,回头我抓空得跟他沟通沟通,不拿话洇着点儿,他再把咱看成好拿捏的就更惨了。”老三有些魂不守舍似的念叨着。

作为既得利益者,我笑着批评他:“三哥瞧你闹心的,人家说不给你减了吗?”

“这叫打预防针,到时候再闹腾就晚了。”

聊了一会儿,我和龚小可开始商量着写思想汇报。

这思想汇报象公文一样讲究,没有老犯儿的指导我还真不容易过关,一定要写上自己刚入监时如何有思想压力,后来经过管教的耐心才变化成什么什么样子,最后的觉悟就可以随便不要脸地给自己拔高了,一定要让政府觉得不放你都对不起社会——这青年改造得多好啊,不撒到外面去简直是祖国建设的一个损失啊。我重读一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好,那个思想汇报要是让有关领导看见了,准得想把全国人民都送监狱里回一下炉。

刚交上《思想汇报》,耿大队——耿科长突然找了我。

在温大队办公室里,老耿问:“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还是老样子,准备减刑材料呢。”我说。

“身体没问题?没得病?还有钱么?”老耿一路问,把我弄糊涂了,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用意。

我一一做答后,他才冲温大队诡秘地笑笑:“这个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这话使我更是如坠五里云雾。

老耿把目光转向我:“这个月接见完了,就要考规范了,背得怎么样了?”

我说:“差不多了。”

老耿随手翻开一页《规范》,随便提了两条,我都有些犹豫,他不禁板起脸望着我说:“不熟练,你怎么搞的?”

“这些天净忙活写材料了。”

“考试的时候,人家不会听你解释原因,不会就是不会,没有二话,不许减刑!我就是担心你大意,才专门跑来一趟,果然你不上心。”温大队笑道:“好在还有时间,回去抓紧背吧,咱这里还好说,减刑前监狱局还要抽查,一点儿也不敢含糊啊。”

老耿的脸色温和下来:“麦麦,我来就是单独督促一下你,要认真对待减刑的每一个细节,只有你做到最好,我才能少背包袱,我是不是也挺自私?”

我赶紧笑道:“我明白,您那是真地关心我。”老耿笑笑,接着问:“从这个月开始,又恢复面对面接见了,我帮你安排一次直接见面,不过千万不能违纪,回去看看规范里都有什么具体要求。”

我喜形于色地说谢谢,他又问:“你现在还符合一个条件,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要不要把家属接进来住两天?”

温队说:“一晚上200元,吃住全包括了。”

我的心突突疾跳了几下,但没怎么考虑就笑着谢绝了:“不用了,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减刑顺利的话,春节前后就可以回去了,好感觉都攒着吧,不提前消费了。再说,住过的人回来都开玩笑啊……”

看我笑着住口了,老耿笑问:“开什么玩笑?”

“他们说那是花钱嫖自己老婆,欢乐并别扭着。”

“呵呵,那些人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耿、温两人都笑起来。

临走,老耿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困难,不方便找我的,就直接跟温大队说。”然后和温大队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好不要听底下那些人乱出主意。”

我不知道这个“底下那些人”指的是老朴他们还是犯人。

因为这一个月的忙乱,11月的接见来得很快似的,在老耿的安排下,我第一次走进了一楼的接见室。原来这里也是分档次的,一些人在大厅里和家属见面,还有一些人可以到单独的接见室里,和亲属做更近距离的接触。

我进的就是那些单独接见室的一间。仿佛饭店里的雅间。

老耿没有亲自出面,一路由郎大乱带着我进去。琳婧带着女儿,和游平、藏天爱已经等在里面,挤坐在桌的一侧。看我进来,他们立刻活跃起来,脸上都笑开了花。

按规定,我单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他们面对着。我伸手把女儿先抱了过来,女儿很顽强地抗争了几下,眼里汪起泪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样子,琳婧赶紧把孩子接了回去。我心里空落落的。

藏天爱浅笑道:“你再不回家,闺女真地不要认你了。”

郎大乱说:“你们聊吧,我在门口抽支烟,别搞框外的事儿啊,出了毛病,耿科长我们俩都不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