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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素质教育 (2)

大臭对刘金钟有好感,因为刘金钟经常给他东西吃,给他烟抽,在那样的环境里,算大恩大德了,至于平常刘金钟动不动就吓唬他,拿他找乐子,这些小缺点都可以忽略。估计呆会儿大臭的检举材料还要等刘金钟给写呢。

我瞪着检举单发呆,真地没有什么可写的,“自检”那栏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除了一回在政府路随地吐痰失态,撒丫子冲出红箍老太太的包围圈外,还真没干过别的坏事,随地吐痰那事肯定不能写,非挨砸不可。

苦恼。

常博也发愁呢,可能也正后悔以前没多做点缺德事吧。

舒和倒欢了,在那奋笔疾书呢。

“丰哥,还有表么,我一张不够用啊。”舒和恳切地问。

“操,你写点不得了嘛,真想立功出去?有好事匀几个给大伙,别吃独食。”丰子杰说着,还是顺手扔过来一张表,舒和爬过去捡起来:“我揭发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受贿的事,都是我经手的。”

大伙都笑了起来,丰子杰说:“操你妈的,又玩邪的,真把那几个拿下来,你还真出去了。”

舒和说我就是找一乐儿,这材料出不了看守所可能就叫检察院的给塞兜里了。”舒和说的那几个人,都是W市的政治骨干,一个副市长,俩院长——法院的和检察院的。

舒和一边写一边交代后事:“哪天我要不明不白牺牲了,就跟这检举材料有关,你们帮我申冤啊。”

丰子杰说这事交给我办理,今晚上我就让你死。

看见我们好几个人还都愣神呢,丰子杰气恼地启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傻操行,跟真事儿似的,好歹编俩不得了嘛,说自己偷个自行车什么的,百八十的案值让他不够判的,还真写你强奸杀人的事?操,一帮猪头呢怎么,当你们领导真丢人!”

大伙的脸色立刻舒展开了,刚拉完大便似地轻松。

最后我交代自己偷过一辆自行车,常博承认他偷过一块850兆的硬盘,嘁,在这儿还跟我上档次呢。海大爷说好东西都叫你们偷完了,我没的可偷了呀,东子说你不会写偷过人?我们一笑,海大爷很窘迫。

“严打”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鼓动押犯进行揭发检举的动员也搞得很生猛,检察院用心良苦地,马不停蹄办了几个案子,立刻下文儿,宣布对检举者给予立功处理,有两个在服刑的还现场减了刑。所里选拔一部分代表去开了现场会,回来都替政府宣传,说这回还动真格的了,不像以前,检举之后没有回报,还在道儿上落个骂名。

金鱼眼坐不住了,鬼鬼祟祟跟丰子杰嘀咕了半天,丰子杰爱答不理地给了他一张检举表,金鱼眼扎旮旯填了,让丰子杰给交上去。我看到丰子杰的眼神有些不屑。

所里给那些牢头们开了两次会,头一次,丰子杰回来传达说庞管把他骂了,说:“别的号的材料报上去,一过筛子,都能顺藤摸瓜揪出几个还在社会上潜伏的坏分子来,只有我们号儿,都是鬼话,尤其是舒和的检举材料,纯粹是反改造的阴暗心理在作怪,一看就是别有用心无中生有,企图借诬陷领导干部的途径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能得逞吗,简直竖子之心!”

后一次开会回来,丰子杰脸色就有些异样地愉快,说:“这次咱们号有进步了,庞管说要大家向金国光学习。”金国光就是金鱼眼。

金鱼眼

金鱼眼把一个跟他乱混的流氓给撂了,多起抢劫伤害案,时间地点人物事,一个要素也不少,让公安机关办了个漂亮的铁案,估计那小子的命是保不住了,金鱼眼好啦,据说这小子原来弄不好得给毙了,这一立功,又赶上政府正积极兑现承诺的大好形势,顶多也就判个死缓无期的,一条狗命算是捡回来了。

不过,从那以后,给号里争光的金鱼眼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搁在先前,因为金鱼眼也有些经济实力,又勇于耍流氓,丰子杰也勉强把他当个人看。立功之后,丰子杰他们几个说什么话都有意背着他,金鱼眼也不知趣,还总爱往前搭咯,弄得人腻。

丰子杰有一天可能忍无可忍了,很不尿他地直接栽对他说:“你以后别老瞎掺乎我们说话啊,这屋里的,身上背人命的不是一个两个,都怕你听了漏儿,又拿哥们儿立一功啊。”

金鱼眼有些脸上不挂,一边嘟囔着“我能办那事么”,一边臊不耷地眯边儿上去了。大家全挺解气,看这种人倒霉都感觉很爽。

大家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检举犯罪分子才瞅他别扭,舒和我们分析过,最后的结论是:金鱼眼这衰货本质上就不是好丸子。

我发现里面的人很有意思,多数人都直言自己不是好东西,对自己的罪行一般都有清醒的认识,犯法了,都明白。而且对社会上其他丑恶现像,基本能做到同仇敌忾,看警匪片反特片的时候,立场大都是站在党和国家的正面立场上的,这些都和我以前想像的不同,以前我以为所有犯罪分子都反党反人民呢。

而金鱼眼这样的,小人一个,没事时自我感觉贼棒,还老想往“上流社会”钻。在流氓堆儿里,喜欢把自己伪装得特江湖,为朋友不说猪脑子涂地,也敢往肋条上插把小刀儿什么的;等一真遇见事了,第一个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得失,跟自己没关的事,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拍着胸脯吹牛也不怕风大扇了口条儿;要是一算计这事悬乎,别掉个大树叶再砸自己脑袋吧,赶紧缩脖子装龟了;一旦赶上能看见“亮儿”的实惠,这种人一般是不肯放过的,出卖朋友算什么代价,朋友本来就是财富嘛,你不出卖他怎么体现财富的价值?有点小利就能诱使他们把朋友给论斤卖掉,惶论赏条狗命这样大的赚头了。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准则在金鱼眼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金鱼眼出去提讯时,丰子杰直言不讳地总结:“没事要面子,有事掉链子,金鱼眼是流氓界一个典型败类!”

大家马上掀起了一个声讨金鱼眼的热潮。舒和我们几个也言来语往地调侃开了:“当然,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我们欢迎这样的家伙多出几个,谁不希望敌对阵营里撒欢地往外蹦叛徒啊,坏蛋都积极向上地变节了多好啊。往大处说,恩格斯、鲁迅,都是自己家族阶级的叛徒,可人家那是什么层次的?人家本质就特纯洁,人家的目的也特高尚,为全人类啊,金鱼眼之流为谁!目的不纯,起点太低贱,反方正方都不会把这种家伙当人看。”

丰子杰笑起来,说舒和的调子唱得高。舒和来了劲头,继续说:“人家傅作义将军向解放军倒戈了,那叫投诚,叫深明大义,政府肯定不会慢待,虽然不舍得让他带兵了,还是正经封了水利部长的差嘛,也算重视了。那些小流氓做派的,待遇就不一样了,把石达开脑袋献给朝廷的那个家伙,回头也被朝廷给鼓捣死了,吕布怎样,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连干爹都哈密,结果谁也不敢用他,让大耳贼刘备在曹操跟前吹了几股阴风,吕大侠还不是落了个身败名裂?”

我恬着脸笑着总结道:“一言蔽之,只要目的放在‘邀功请赏’上的,就是小流氓做派,甭跟人家大义灭亲的比,更别提那些舍生取义的了。这就叫境界!”

丰子杰笑起来:“呵呵,听你们大学生说话还妈的挺好玩,你们太损了,当初毛老头折腾你们一点儿也没错!”

说到“境界”,金鱼眼当然是没有的了。尽管后来他依旧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已经“连狗屎都不如”,虽然我发现有几个家伙漫骂金鱼眼是出于纯粹的嫉妒。

有一次大臭的地没擦好,靠铺底的一个白菜渣没抹掉,正好让金鱼眼踩上,金鱼眼立刻给了大臭一脚,侮辱大臭是“傻逼”,还让大臭给他舔干净。放以前,他还真有这个面子,可那天丰子杰不干了,虎着脸说:“金鱼眼你嚷嚷啥?这里轮得上你撒疯吗?你以为你还是他妈假警察呢,以后屋里的人,你再敢给我动一个指头试试?”

金鱼眼面子大跌,当时愣了一秒钟,才讪讪地找台阶下:“行,丰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也不好,抓空咱哥俩得聊聊了,我估计你对我有误解哦。”

“误你妈的解呀,你一撅屁股我能看顶你嗓子眼去,你啥变的我还不清楚?以后少给我往前面凑乎,有心气你就明着折腾!”丰子杰把话挑开了,看来真是要把金鱼眼一栽到底。

金鱼眼不敢放屁,咂咂嘴儿,不言语了。很苦闷的样子。

有丰哥做榜样,大家很快达成默契,把金鱼眼给孤立起来了。后来金鱼眼腻坏了,听见大臭和刘金钟聊天,也屈尊凑前掺乎,大臭白他一眼,不接茬,金鱼眼弄个烧鸡大窝脖儿,憋屈死了。

捱到购物时,金鱼眼给丰子杰买了两条“三五”,丰子杰笑着接过来,当场开封:“金警官请客啊,一人一盒,会抽烟的都有份!”小不点喜气洋洋地给大家砸烟,金鱼眼尴尬得快哭了。

晚上玩“扎金花”,丰子杰说金鱼眼你好久没赢钱了吧。

金鱼眼恬着脸说:“丰哥不给我机会嘛。”

“操,过来过来,我先歇会儿,你接我的手,牌不错。”

金鱼眼欢了,以为那两条烟起作用了,立刻跳过去接了丰子杰的牌:“好牌,丰哥手气就是好,我赢了钱你大头抽红啊。”

丰子杰笑而不语,似乎默许,似乎不屑。

那个晚上金鱼眼输了700块现大洋,变成了赤贫阶层。丰子杰遗憾地说:“糟蹋风水了,我那块地方从来不输钱的。”

其实那几个人一直不断换牌,小不点给打着掩护,不知道金鱼眼是真瞎,还是装大傻,反正最后弄了皆大欢喜,连金鱼眼都故做大度地说“你们手气好,我命贱。”

丰子杰给他解嘲道:“你就是瘾大技术差,以后别玩了,整个成他们银行了。”

金鱼眼生怕别剥夺了与上流社会同乐的机会,连说:“要玩要玩,不然就没机会翻本了。”

即使金鱼眼对老大们的经济建设做出这样大的贡献,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境。那个月,不名一文的前派出所协勤金先生,终于彻头彻尾体验了一回民间疾苦,就着萝卜白菜汤,啃着硬邦邦的刀切馒头,熬了一个全程。

令金鱼眼感到欣慰的是,庞管突然来提他,回来后有些得意地招呼丰子杰:“丰哥,庞管让你过去一下。”

丰子杰临走前轻笑着看了金鱼眼一眼,大家也都蔑视着他,我们估计金鱼眼刚才肯定去告御状了。小人难养,果不其然。

金鱼眼在地上溜达了一圈,高傲地轻咳两声,自我感觉无与伦比地忽悠。东子白愣他一眼:“你嗓子眼里塞鸡巴毛啦?咳啥咳!”

金鱼眼那天的苦胆像刚被注了水一样,似乎突然肥了许多,居然敢轻蔑地跟东子说:“东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在这里也呆不了多长,我跟你置气对不起咱俩。”

金鱼眼跟死刑犯这样讲话,实在不礼貌。我们都很气愤。东子也是暴脾气啊,早跳起来,哗啦啦趟着链儿要下铺,小不点和另两个前铺的已经先一步扑上去,把金鱼眼砸在地下,金鱼眼杀猪似的嚎叫:“打人啦!打人啦——”

我们的号筒是全封闭的,拢音,这里一叫,那边值班的管教立刻大喊:“哪里!”听脚步声已经过来了。这里的管教就是比C看的负责,听见喊叫,比看见自己家孩子被狗咬还着急,这里都是亡命徒,下手黑,没人敢不重视。

大家立刻住手,迅速归位,在铺上或盘或坐了,没事人一样。

金鱼眼毫发无损地在地上缩着,痛苦地继续叫。哥几个好像都受过特训,下手又刁又狠,表皮不见痕迹,专玩内伤。

管教咣地拉开外门,隔着铁栅栏问金鱼眼:“闹啥闹你?”

金鱼眼吭吭唧唧爬起来,说没事儿。

东子来个先发制人:“穆管,刚才金国光说我挂着链,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我一生气,给了他一脚。”东子说的时候,两手捧在一起,那个平日打开的手铐已经麻利地铐好了。

穆管是个年轻管教,很文静,跟押犯态度也够温柔,大家一般也不跟他较劲,互相尊重嘛。

穆管看了金鱼眼一眼,严肃地嘱咐了两句,要他说话注意点。金鱼眼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只有连声说是。总算把穆管哄走。

东子继续不依不饶地数落金鱼眼,金鱼眼寂寞地按摩着肚子,不接茬了,脸色有种超然的不屑,似乎有什么文章隐藏在后面。

丰子杰回来了,不看金鱼眼,径直上铺坐好,东子问:“嘛事?”

“蛋事。”丰子杰说。

金鱼眼臭不要脸地往前凑了凑:“丰哥,你就给大伙说说吧。”

“看你这么急,还是你说吧。”丰子杰没好气地噎了他一下。

沉了一会,丰子杰还是开口了:“刚才庞管找我,说我再过仨俩月怎么也该判了,我下队以后,号里的事就由金国光负责……”说到这,他看了金鱼眼一下,提醒道:“只是一个初步计划啊,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问我金国光的能力……”

“他有个逼毛能力呀,还不如大臭呢!”东子可不客气,像金鱼眼说的——“快走的人了”,鸟谁?

丰子杰含讥带讽地说:“那不行啊,人家金国光家里找的的门子跟庞管是警校同学,庞管这点事再办不妥,也显得太微了吧。所以呀,以后你们得慢慢适应一下,注意跟金领导搞好关系哦,不然我一走,有你们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