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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实习期 (5)

在工区吃饭,林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笑道:“喝,兵兵傍上老师啦?”赵兵憨厚而单纯地看着林子笑,我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也只冲林子笑笑。

林子走去几步,突然又折回来:“老师你还有扣肉罐头没?”

“有啊,手底下就有。”我从塑料兜里掏出一个扣肉罐头递过去。

林子说:“想吃扣肉烩白菜,本来都放弃了,从你这一过,瘾又上来了。大姑娘乳房,知道什么吗?”我笑。

“你是老师,知道也装不知道,假正经,赵兵晓得不?”

“扣肉啊。”赵兵笑嘻嘻道。

林子笑道:“小逼刚来几天就学坏了,华子教的吧?”

赵兵谦虚地说:“不是,从外面我就知道。”林子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忘了你是强奸老板娘进来的了,出去以后跟华哥干啊,华哥老婆更靓。”旁边听到的都笑起来。

赵兵还真是强奸老板娘进来的,太详细的情况还没有掌握,只是听华子他们拿他找乐时零碎带出来一些信息,知道赵兵的老板是他陕西老乡,还是他一个转弯表哥,后来这小子趁老板不在,把表嫂给破坏了,5年,先在少管所呆了两年,才转过监狱来。所以也有人喊他“少管”。

林子一边招呼他的跟班儿水建宝去库房热菜,一边对我说:“罐头晚上还你啊。”我赶紧说不用。

林子没说话,晃荡着奔二龙他们那边去了。

正吃着,一个小老头突然凑到我们边上,笑眯眯地问我:“老师你以前真是老师啊?”

“啊。”我一看,是他们说过的那个“日本儿”,此翁干瘦如木乃伊,眼睛倒活得发贼,不过看不出有日本血统的痕迹,可能我对此没有研究。

“日本儿”说:“老师多好,我就尊敬老师。”

“哦。”我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应付他。虽然我和赵兵现在吃饭的时候可以离开新收区,到老犯的案子上占个角,偶尔和老犯打个招呼什么的,华子也不多言,但这个老头冒冷子钻过来搭讪,又是个菜鸟一级的家伙,还是少跟他套乎的好。

赵兵因为华子的关系,跟他们比较开放,就问:“你不在那边吃饭,跟新收搭和,让林哥看见又是事。”“日本儿”笑道:“我看见有学问的就羡慕,林哥是好人,华哥和龙哥都不错,兵兵这样的小孩,简直人见人爱。”一边说,老头一边站起来:“你们吃吧,等过了新收,我再跟老师请教。”说着,端着一盆底素烩白菜帮子走了。

我说:“这小日本儿脑积水吧。”赵兵一边往馒头里抹着腐乳,一边不屑地说:“切,他就是想讨好咱们,让咱们给他传话,说他在下面净说林哥他们好话得啦。”

赵兵话一出口,我暗暗有些吃惊:这小家伙心机也不浅啊。

垫砖儿

豆子捡得很顺手,五大一又有老弱病残队的基础,分的活儿不是很多,所以抓点紧,从早上6点提工闷头干到晚上7点左右,一麻包豆子对我不算什么威胁,一般还能提前休息一两个小时,高兴了就顺手帮周法宏他们捡几把,不然就和赵兵扎一边聊天去。

这些舒坦,一部分要得益于华子对我的照顾,分豆子时,别人都是摸一包算一包,我和赵兵霍来清就可以先打开相相面,看豆子太赖就甩边上,看着豆子干净些的才拉走,甩出去的那包,就由华子蛮不讲理地派给鸟屁了。

关键还是检验那关。

检验这个差事很牛气,跟他关系好的,差不离就让你过去了,跟他关系孬的就费劲多了,拿死杠杠卡你,有气撒不出,还不能跟别人比,一比,就违反“规则”了,那叫“咬边儿”,社会上单位评职称发福利有了龌龊,总有人明目张胆地蹦出来鸣不平,争得鸡飞狗跳,劳改队里就不行了,你觉得不公平是吧?人家红口白牙就告诉你了:“我就看你别扭,有辙你想去!”

“咬边儿”是个忌讳。有本事你往上层混啊,没本事你就该干嘛干嘛去。人就是分亲疏远近三六九等,你跟我不行,我就给你使绊子,有能耐你也绊我啊?拼的就是综合实力,闲的淡的白扯。劳改队里什么都是直接的,你不服也没辙,气死也白搭。

这都是华子平时给我们上课讲的大道理,光眼子跳井,直来直去。

我们仨的豆子交去验货,华子就溜达过去跟湖北说:“看看,就过吧。”看看,就过了。

湖北是原来一个老队长的关系户,后来老队长退了,湖北的势力就见微,平时跟林子他们几个“上面漂着的”关系也处得不积极。

林子对湖北直接表达不满是因为怀疑湖北给他们使了个小“坏门儿”。

那天水建宝在库房插上热得快,就去忙活别的差事了,不知怎么把烧水的事给忘了,后来坐在库房斜对面捡豆子的“日本儿”突然尖叫一声“宝儿”,先蹿进库房去,水建宝“哎呦”一声,一边喊“水”一边也奔过去。

大家都朝库房那头看,湖北若无其事地巡查着大家的豆子,对库房里的事表现冷淡。

一会儿水建宝红着脸回来,向林子汇报:“把水给忘了,烧剩半壶了。”

“你猪头啊?队长都在办公室呢,烧水不在旁边看着?”林子低声骂道。

华子说:“没出嘛事吧?”“没有,就是热得快跟壶嘴儿都烧化了。”水建宝说。

“日本儿”兴奋地从库房里也出来了:“刚才好险啊,晚到一步就得出事儿。”一副邀功请赏的奴才相。

“库房没喘气的是吗?”华子问。水建宝道:“湖北那侉子溜达外面来了。”

“日本儿”恬着脸诡秘地轻声报告:“我看见库房冒热气的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不一会,没准那时候水就开了……”“日本儿”这套活,叫“垫砖儿”,告阴状,也是“坏门儿”之一种,我估计“垫砖儿”的词源大概跟老虎凳有关吧,往受刑者脚根底下塞砖那位,是够损的。

林子一巴掌拍在案子上:“呵我操他家全体妇女的,跟我来坏门儿啊!”

华子赶紧拉了他一把:“先别冲动,我知道你的脾气,不过这事还不能明着折腾他,先是咱违纪了啊,到时候帽花也不好向着咱说话不是?回头找个碴不就把丫的办了嘛。”

“操,劳改队里还没有敢跟我林子耍阴活儿的,爷们儿嘛,来就来实打实的,光明磊落,拼得掉我算你牛逼,林子服气!”

我们几个旁边听得清楚的,都远看湖北,湖北有些不自在。这事,只要杂役黑上你了,你解释都没有用,就算你无心也是有心了。

二龙简洁地说:“在工区别闹了,晚上回去就办,让他锛个档儿还不容易?”

晚上,林子他们并没找湖北的麻烦,华子从林子那边回来后,跟二龙说:“林子也是粗中有细呢,决定不开火炮了,给湖北来点慢性毒药。”

“咋办?”

“开方子呗。”华子笑道。

转天下午,我们正捡着豆子,林子跟一个叫“郎大乱”的管教站办公室门口胡侃着。郎大乱是“五大一”的中队长,听说平时嗜酒如命,而且一喝就上脸,上脸就胡天儿,有点“酒乱”,“郎大乱”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他和朴主任一样,是我们中队的高层领导了。初来乍到,这位爷还没给我更多印象,就是看他整天在工区晃来晃去地咋呼,嗓门贼大,说话粗鲁,素质偏低,跟林子他们谈话倒随便,没有官腔。如果扒了那身灰皮,我估计他马上就能跟杂役们称兄道弟,看上去蛮豪爽的。

忽听国子在那边叫起来:“谑,谑!谑!这是成品豆是嘛!”

华子立刻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啦?”国子念台词似的大声答道:“一不小心碰掉一包成品豆,给摔破包了,里面全是杂质啊,吓我一跳!”

林子歪头问:“湖北呢?湖北!”

湖北从库房里跑了出来,迷蒙地问:“啥事啊林哥?”

“你他妈看看那包豆子!”林子一边说,一边跟郎队往事故现场走,湖北已经先一步到了,脸色大窘。

林子威严地看着湖北:“咋验的活?这豆子发出去,让客户发现了,不砸二监的牌子断二监的财路吗?你他妈诚心还是故意?”

“不可能啊?林哥……郎队,我挺认真的啊。”湖北看一眼林子,看一眼郎队,有些慌神了。

“你挺我个棍儿,你还挺认真?我看你是干腻了!太舒服了不是?”

郎队的脸也拉成个大冬瓜,气汹汹地说:“你他妈干不了说话啊!扒拉个脑瓜就能干这个检验,针鼻儿大的活你给我整出斗大风来!”

林子推一下湖北的脑袋:“你是不是诚心破坏生产啊?”

“我哪敢啊。”湖北的话软成棉花糖了。

“那你就是诚心给杂役跟队长使坏门,想弄出生产事故来,让我们好看?你他妈够阴的啊!”林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湖北,一脸发自肺腑的愤慨。

郎队出脚踹了湖北一个小趔趄,恨恨道:“再出这事就撤了你!看你也就是个捡豆子的脑袋!”

湖北哭丧着脸解释,郎队已经转身走了。

无心插柳

初步整治了一顿湖北,当晚二龙和林子被方头请去别的大队聚会了,说是瘦子明天开放,在号房里大摆宴席呢。

这都是在监狱里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不然,惶论起伙喝酒,光是出中队的号筒,就如行蜀道,那个栅栏门可不是摆设,犯人要是来去自由了,监狱就成百货公司了。

人头们串号筒,似乎是家常便饭,喝酒赌钱就要忌讳多多了,必须防备着队长,否则被抓住,十有八九要关禁闭。我来五大队一个多月了,几乎每个礼拜,二龙、林子他们都要弄顿小酒儿,还没见谁“锛”过,一来警戒工作做得好,二来队长们晚上也很少进号里来。出了工区,离开管教的视线后,犯人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人头鸟屁都放松下来,苦的就是我们新收,每天都盼着下一拨新收快来把我们顶替下去,变成“老犯儿”后,至少不用盘板,可以抽烟,可以在“自己的”号筒里走亲访友了,境界又不同起来。

早说等那批豆子完活就换工种,可连续又顶进来两大车豆子,还不见动静,大家都有些浮躁。前些天林子到新收组串门,提起这事,就说:“我问郎大乱了,他也一脑子糨糊,说不出个南北东西来,光知道是朴主任联系的业务,好象是织鱼网,年前肯定来活儿。”

华子说:“赶紧换活吧,这豆子太娘的脏了,整天满工区尘土飞扬,坐几年牢,再弄个脏心烂肺出去就冤了。”赵兵嬉笑道:“我也早捡腻这个豆子了。”

林子说:“你们都是棒槌,身在福中不知福,网子一到,五大一还想象现在这么干,门儿也没有啊!肯定重新组队,抽调精兵强将进来,大干起来看,不把你们累得吃饭拉屎找不准窟窿就好。”

华子笑着说:“还真是,到时候还有老弱病残?会喘气的就得往前线上赶!看二中那帮织毛衣的了么,咱收工的时候,他们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呢,人家那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他们是夜里不懂白的白啊。将来五大一也得朝那个方向发展。”

听得我心里有些发紧,突然希望这讨厌的豆子一直源源不断。老弱病残啊,被人当做老弱病残多好。我一直不明白,我们这8个人,怎么会分进这个组织里来,大家谈起来只怪自己命好。现在想,可能是“五大一”从我们开始,就准备改组了吧,我们是老弱病残集体的里程碑似的人物,是第一滴新鲜血液,准备将来狠狠地抹在刀刃上。想着,不觉后怕。

那晚华子没有被邀请,心情多少有些郁闷,酒不酒的是另一个问题,一种被轻视被遗弃的失落感恐怕才是关键。华子坐铺上翻着一本破书,跳着章节看,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棵接一棵地抽烟,最后抓一个空烟盒在手里,懊恼地扔到墙角去了,回手在衣服兜里乱捏,眉头皱出个大疙瘩。

我眼尖,问:“华哥屋里没烟了吧。”

“工区呢,落工区了。”华子嘟囔道。

我下地从铺底的方便面箱子里抻出一条红山茶塞过去:“先接个短儿吧。”

华子眉头舒展开了,接过烟说:“我这不成掐巴人了么?”

“华哥跟我怎么还说这话呀,你待我不薄,我心里没数?”我说着话,心里已经把他祖宗骂了一个来回。要说这叫周瑜打黄盖就错了,这叫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