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克文的一生中,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要去尝试一下。比如说民国才女吕碧城,比袁克文大7 岁,却因才华超群,久负盛名,使得袁名士心向往之。然而,纵观这两位名士才女的交往经历,充其量也只是一场精神恋爱,并不像传说中暴炒的那样彼此如何艳羡如何至交。混迹花丛的袁克文当了一回柏拉图的信徒,滋味其实并不好受。
吕碧城(1984~1943),字循夫,号明因,后改为圣因,安徽旌德人。其父吕凤岐,光绪丁丑科进士,与清末著名诗人樊增祥有同年之谊,曾任山西学政。吕碧城的生母严士瑜是姨太太,在吕家没什么地位,其父吕凤岐中风病逝后,境况更是一落千丈。先是吕氏家族分财产,严士瑜生的是女儿,自然没有继承权,分得的财产为零。这还不是事情的完结,族人觊觎其美色,竟唆使土匪将姨太太严士瑜劫持而去,欲强迫严太太做押寨夫人,多亏时为江苏布政使的樊增祥援手相救,方才脱险。
吕碧城原来许配有夫家,生母出了这样的事,汪姓夫家认为丢人,单方面毁掉婚约—这只是退婚的一个借口,真实原因是吕家失势,政治联姻变得没有实际意义了。这次婚变对吕碧城精神刺激极深,此后行为怪诞,终身不嫁,均与此有关。连续遭遇一系列变故,严太太欲哭无泪,将女儿送到天津,寄宿在塘沽任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家。天津此时正处在社会变革、新旧文化交替时期,办新式学堂成风,吕碧城因祸得福,从此开始接受现代教育。
吕氏家族有四个女儿,均以诗文闻名于世,有“淮西三吕,天下知名”之美誉。吕碧城是老三,两个姐姐是吕惠如、吕美荪。其实四女儿吕雅娴也是才女,而且在姐妹四人中长得最漂亮,不过幼时其父吕凤岐将她过继给堂兄吕葆中,使她的名头不如三个姐姐响亮。吕氏四姐妹中,以吕碧城最为慧秀多才,既工于诗文,亦擅长书画,且通音律。其成就与名声均出三姐妹之右。近代大诗人柳亚子称她“足以担当女诗人而无愧”,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写诗赞她:“冰雪聪明绝世姿,红泥白雪耐人思。天花散尽尘缘绝,留得人间绝妙词。”
在袁世凯的倡导下,天津兴办女学,吕碧城兴致盎然,和舅父家一个姓方的秘书之妻约好,欲前往求学。舅父严凤笙脑袋瓜子有点“生锈”,闻讯后大发雷霆,见吕碧城仍在申辩她要自由,跳起来将她大骂了一通,并要将其锁入阁楼。吕碧城连夜翻墙逃出,天地间一片茫茫然,该往何处落脚?她想起舅父以前有个幕客,似乎是在位于滨江道的《大公报》当编辑,遂大起胆子前往《大公报》,没想到这一去,竟改变了她此后的命运。
《大公报》的总经理叫英敛之,满族正红旗人,博览群书,善吟咏,又接受了西方文化薰陶,2 2 岁加入天主教,不满于专制制度,对君主立宪兴趣浓厚。这么一个满脑子新思想的人,对敢于同命运抗争的吕碧城十分欣赏,劝她留下来做编辑。落难之中,居然有伯乐相中,吕碧城欣然受命,留在《大公报》做了助理编辑。
清末民初年间,报社有位女编辑,而且这位女编辑还长得不错,这本身就是时髦新闻。何况吕碧城的诗词文章刚直率真,有横刀立马之气概,如此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姿势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不多时日,“追星族”八方云集,蔚为大观。
只是有一个人看了她的诗词文章很不高兴,此人是吕碧城的舅父严凤笙。他找到报社兴师问罪,大吵大闹,提出的条件是让报社辞退吕碧城,且毫无商量的余地。总经理英敛之很是头痛,托人找到直隶总督袁世凯,让其帮助周旋。听说是与诗词文章有关的官司,老袁派次子袁克文出面,以袁世凯的名义在酒馆摆了一桌酒席,才将此事摆平。
此后不久,吕碧城被袁世凯聘为“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又过了两年,“北洋女子公学”改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吕碧城又被聘为校长,这年她23 岁,为我国女子担任此等高级职务的第一人。吕氏四姐妹,先后从事女子教育,三位姐姐都担任过校长,大姐吕惠如曾任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二姐吕美荪曾任奉天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四妹吕雅娴则为教员。这道风景,在清末被誉为美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吕碧城的舅父严凤笙在担任盐运使期间,因涉嫌贿赂被参劾贬官,袁世凯竟指派他协助外甥女吕碧城办女子教育,起初严凤笙忍气吞声,来学校报了个到,见外甥女颐指气使,指挥棒在他头上乱转,就干脆辞职回籍养老去了。临别前,吕碧城还乘机对舅父调侃几句:“要感谢舅父呢,我能有今天,皆是当年舅父您一顿大骂的功劳。”
吕碧城与鉴湖女侠秋瑾还有一段佳话。有一天,报馆守门人拿着张名片,附在吕碧城耳边说:“外边来了位梳头的爷们找你。”吕碧城疑惑不解,出门一看,一位着男装梳长辫的人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双眸炯然,此人正是江南大名鼎鼎的革命家秋瑾。当晚碧城留秋瑾过夜,次日清晨起床,见床下摆着一双男鞋,吕碧城不由惊呼,秋瑾灿烂一笑,所有的解释已属多余。据说秋瑾原来的笔名也叫“碧城”,两位“碧城”,一文一武,给清末民初的历史画廊增添了许多精彩。
吕碧城自视甚高,性格又极端敏感,常因小事和人翻脸,一生得罪亲朋无数。她与二姐吕美荪闹意见争吵了几句,几个月不相往来,朋友一再劝和,吕碧城说:“不到黄泉毋相见也。”她当年的恩人英敛之曾在日记中记录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大公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内容大致是女教习应为人师表,不宜过分妖艳招摇过市,以免误人子弟。这只是篇普通的杂文,“女教习”也是泛指,然而吕碧城疑心太重,怀疑此文含沙射影在讽刺她,于是给英敛之写了封长信,批驳那篇杂文。英敛之觉得其观点幼稚可笑,便写信规劝。吕碧城收到英敛之的信后,再也不来报馆,并与恩人英敛之绝交。
辛亥革命后,吕碧城进袁世凯的总统府担任秘书,洪宪帝制时,传闻她将出任重要女官。政坛的人事变动往往出乎意料之外,筹安会事起,吕碧城即携母离京,寓居沪上。此后几年吕碧城人生态度发生了巨变,先是与外商合办贸易,两三年间,积聚起可观的财富。其住宅之富丽堂皇,生活之奢华气派,行事之不惧非议,为沪上人士所艳羡。在吕碧城周围,迅速聚集起诸多社会名流,叶恭绰、杨云史、费仲深、张季直、袁寒云等,均是座中常客。在行为举止上,吕碧城也变得风流放肆,怪诞不羁。为了张扬个性,常常在大街上表演时装秀,将个人照片印在衬衣前,引来无数路人好奇观望。出席交际舞会,则不怕暴露,身着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四处调笑。有时候与人合影,她会故意与合影的男士攀肩搭臂,妖冶风骚,让老夫子们大摇其头。
剖析吕碧城这段时期的心路轨迹,婚姻失败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每环顾左右,又没有能与己相配之男子,一种孤独虚无感油然而生。她那些怪异的行为艺术,疯狂中掺着一丝悲凉,颓唐中透出一丝绝望,让人既爱怜又叹息。这位名噪天下的大才女,人到中年时审视自己老处女的命运,自然会有点不甘心,这种不甘心逐渐转化成了满腹怨愤,使她向怨妇的队列迅速靠拢。
此后她游历西欧各国,吃的是牛排面包,喝的是牛奶咖啡,穿的是西服洋裙,完全习惯了西方的一套生活方式。但是在创作上她不赞成“五四”以来的白话文运动,仍坚持用文言写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文学现象。因此,尽管吕碧城的文学成就很高,远远超过了新文学史上的其他女性作者,但是阳春白雪,和者寥寥,后代很少有读者去关注她,也不能不说是她的另一个悲哀。
上世纪30年代初,吕碧城回国后曾去天津找过袁克文。然而袁克文早已不是当年的翩翩名士,整天沉迷于阿芙蓉的梦幻之中,吞云吐雾,昼夜颠倒,难以自拔。门仆拿着吕碧城的名片上楼,递给斜躺在烟榻上的袁克文,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终于来了,可惜现在晚了。”门仆不解地提醒说:“那人说是老爷的老朋友,过几天回美国,务必要见上一面。”袁克文摆摆手:“代我谢谢她,说老爷正抽大烟,谁也不见。”吕碧城听到门仆的传话,一颗心直往深处沉,踏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楼,她听见身后那扇门“砰”一声关上了,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安静。
吕碧城毕竟是个悟性极高的女子,此后她游历天下名胜,在天台山,遇见教观四十三世祖谛闲法师,请求高人引导,谛闲法师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既知道还债辛苦,以后切不可再欠了。”吕碧城慧根大开,从此开始吃素信佛。后来她曾两度出国周游,时间达两三年之久,其间将多部佛学著作翻译成英文,向世界各国传播。1930 年,吕碧城正式出家为尼,法号“宝莲”。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吕碧城移居香港,一心念佛诵经,再也不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