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她在宴会上，她雍容华贵，举止优雅，仪态万方。
第二次见她在办公室。她与我的老板进行合同谈判。她谈锋锐利，反应敏捷，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个女强人的精明强干。
第三次见她在她家里。两次邂逅我对她印象深刻，提出要采访她，她欣然同意，请我去她一居室的小家。招待我坐下后，她戴上五彩围裙，忙里忙外，举手投足间，已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家庭主妇。
然后，女儿上学回来了，围着她“妈咪妈咪”地喊着乱蹦乱跳。她满目柔和。用温情的目光抚慰着膝下撒欢的女儿。她的周身泛着母性的光芒。谁能不说她是个慈爱的母亲？
粉红色的地毯上，除了“席梦思”床垫，便是七、八个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电视、音响、书籍和客人席地而坐。满屋子的温馨，又是满屋子的随意。进了她的家门，便没有怀疑她是个极有雅致的女人。
于是，在晚饭完毕，夜幕降临，孩子作完功课上床睡觉后，我俩各抱一个肥硕的大靠垫，倚墙一靠。我说出了我对她的几种印象，然后静静地望着她，准备索求答案。
她却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起身，关上了屋里唯一的一盏昏黄色的台灯。月光瞬间水泻般涌入房间。让我看见了一张表情极其复杂的脸。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很惊异。她答应采访时的爽快，和此刻无话可说的沉默，究竟因何缘何？
但我却不敢惊扰她。
就这样我们在静得几乎连对方的心跳都听得见的沉默中，度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对不起”。终于她说话了。“凭几次见面的直觉我知道你懂我。因此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而这一切，这许多年来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常常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也想找一个机会说出来。但奇怪的是，今天机会来了，你这么解人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大脑瞬间如蒙太奇一般，闪过了逝去的多少个血与泪的日日夜夜。就刚才这么一会儿时间，我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和心酸一古脑地涌出来。可我竟觉得什么也讲不清楚。真的，刚才我终于明白了，我所经历的苦痛是我靠说话讲不清楚的……”
我也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不长。但她的表情很凝重。仿佛在做一个很难做的决定。
然后，她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东西。
她递给我。
是日记本。
我觉得有些烫手。
她却真诚地说：我希望你了解我。其实我的经历并不重要。因为每一个还算得上出色的女人，都会有一番这样那样的经历。因此我不再想向你叙述我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上过大学、当过演员然后离婚热恋又失恋如今看破人生无情无欲在一种物质条件很优裕精神生活也很充实的情况上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的经历。我还是那句话，经历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如果你要写我，不要去写我的经历，仅凭这些年的日记，就可以写出一个饱经人间沧桑的女人对人生对爱情淋漓尽致的感觉。我相信，这些感受不是我一个人有，每一个挣扎向上的女人都会有。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捧起这几本沉重的日记，便告辞了。
回了家，我打开了日记。于是，我看到了一个为自己的命运奋争的平凡又出色的女人。
漫长的旅程。
（1994年1月3日）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已经用这名字著出了书籍，只知道它在我的记忆里时隐时现。亦或是在我的脑海里。这条路真的这么长，这么让人倦怠却留连忘返？
我不知道在这条路上我已经走了多远？只知道还要走下去，还要做那些自己想做却未做完的事；和那些自己不想做然而却不得不做的事。
人们常常搜索自己的记忆。翻出记忆中那些美好之页章细加品尝。在我的记忆中，好的，不好的，甜的，苦的，酸的，辣的常常一起涌在我的回忆里……
2月4日
只觉得又累又长。说的是这条路。我想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受，然而又不一样。我能怎么解释自己？是积极人生，或是消极人生？抑或是茫茫的人生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记忆中都留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每个人是不是同样看待这些事情？当然不会，不然人生哪还会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呢？
其实我生活的很平淡，我为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哭过、愤怒过，现在想想，却都不以为然了。你得承认自己长得不丑。承父母之恩赐，还颇有些吸引人的地方。不然哪里还有我今天一个白领丽人的生涯；哪还会有这么许多想尝味道的“游”客呢？我轻浮吗？不！我稳重吗？当然。一切怎么能用这么短短的两句话概括呢？曾有人说我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落落大方的女人。”我只报以感激的一笑。心里却说：“你见过的女人太少。”又有众多的人告诉我：“你的眼睛令我想入非非。”遗憾，只能说我太不善掩饰自己。从心，到嘴及视觉都那么坦率。
2月14日
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每每想到已经发生过了的那些事仍愤愤不平。你不是一直要求自己把感官降到最低的程度吗？不！我无能为力。那一切事情发生的时候（指离婚。作者注）女儿才那么小，小的那么可爱，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我怎么会忘？又怎么能忘？
3月25日
我把六天的安眠药一次吃下去了，渴望在睡眠中逃脱一会儿现实的烦恼。可是竟仍在昏昏迷迷中清醒着。
真的，我完全不想醒过来。醒过来涌在脑际的仍是无尽的烦恼；但我又不想离去。因为还有那么小、那么可爱、时时需要照顾的女儿，和为我操碎了心的父母。妈妈为我活着，我不能把她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折断了。我对不起她。为了她和女儿，我即便是含着黄连也要挺过去。可是谁又知道这一切有多难！多难。
我从不想为任何事出卖自己。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但为什么女人有几分姿色就常常要被逼良为“娟”。我不信“红颜薄命”，但我每一步的奋斗果真就这么难。我现在似乎理解了那些靠出卖自己色相生活的姑娘。你想办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顺顺当当的。都要被索取。而一个平凡处境又艰难的姑娘有什么？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天赋”，一点被色鬼们垂涎的天姿。那插队兵团的连长，那歌舞团的胖团长，我忘不了他们那馊笑的脸和把手伸向我时的贪婪。
可我为什么想不开？否则，我的生活将会减少多少磨难？
可是我从小的家教以及我受的教育又怎么让我接受这“血淋淋”的现实？
在我的生活里，不光是金钱、男人，我更看重友谊、自尊、交情和人品。可是这一切就象是山崩地裂了，瞬间被逐个粉碎。让我目瞪口呆。我不懂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好象又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让我象婊子一样跟每个人说同样的话，达到目的就走人好象是死也办不到的事。所以我厌恶男人，厌恶到了极点！
女友劝我，让我一定要相信点儿什么。让我相信什么？你今天告诉我“太阳升起来了”。而我每天出户时都要返回来拿伞，因为“天一直是雨蒙蒙的”，我还能相信你吗？我不相信寓言，更不相信童话。我只相信现实！现实最具说服力！
我累了，我还想睡。我不想一睡不醒。因为还有女儿，爸爸和妈妈，但起码可以在睡眠中离开现实一会儿。可我事实上连离开现实的权力都没有，多可怜！
——写于我灰心和沮丧极了的时候
4月5日
我对自己说别受别人的情绪左右。过去的那个少女逝去了，不要去寻找她。你就是你。已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少妇。我喜欢你！如果有人不喜欢你，就让他去吧。别让烦愁时时左右自己。面对现实，你不是从不逃避现实的吗？
4月9日
在这突来的狂风暴雨中，我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拼命奔跑的人们。什么心态使大家都这样不愿意淋湿了自己？一个小女孩在哭喊着“爸爸”！无疑受了惊吓。真的，我的心好酸。那父亲一边问女儿冷不冷，一边却看着哆哆嗦嗦的孩子无计可施。我告诉他，你把孩子挡在你的雨披里，否则明天会感冒的。那父亲笑笑好象刚明白过来。在那一刻里，我好象最恬淡。说的确切些，是一种凄凄的安然。一种对一切都欣然听命的心情。没有等待，没有热盼。好象久已有过的心潮都已随着这狂暴逝去了，剩下的只有安宁。我好象在那时候把一切都看得不那么重要了。难道生活里经历的一切不是如此吗？是。别那么伤感。平淡一些。就会好过的多。你能在生活的狂澜中这么平平静静地走过去，也许你会是幸运的。
4月15日
我好象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需要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属于我，我也能够属于他的男人。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是一个有感情的女人，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不能在这种麻木的、无知觉的生活中继续下去了。该明白了。
又续4月15日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哪儿，他是谁。但我要去找。不能再封闭自己，让自己在这坟墓般冰冷的生活里自我折磨自我消耗了。够了！
4月16日
我想认真地对待生活。希望能够认真地对待生活。生活中需要执著的态度。需要付出而无所求。我反省一下自己。生活实际上不都是轰轰烈烈的。近来我常想起这首歌：曾经在幽幽暗暗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可是常常你感到明白时，好象已脚步匆匆了。你在任何事情中付出多少，一定会得到报偿。别去问人家给我多少。不苛求于人，别说生活的不如意。你越尖酸，便越觉得事事不顺心。宽容一些，象以前那样，但是要认真地对待别人。
实实在在地去生活，实实在在地做自己能够去做的事，认真地去体验生活中给予自己的每一次机会。不管是什么角色。生活是一个毫无情面的大舞台，它给你机会扮演任何一个角色。你不负它，它便不会负你。
4月20日
我告诉小女：无论别人对你怎么好，只是一时的。叔叔也好、阿姨也好，分开了没有人时时刻刻想着你。只有爸爸。他生你的气也好、他发脾气也好，但他总是想着你的。我希望她记住这一点。也希望她从小便不以事物的形式判断事物的本质。我也一样。很多女士们离开了丈夫，或者被丈夫“抛弃”后，便心安理得地去寻找自己的所谓“幸福”去了。这种“幸福”是什么？无非是另一个男人的爱慕和怀抱。也许是我太冷漠，亦或是我把男人看透了，对男人失去了信任。我好象在婚姻离异后，从来未想过再从一个男人或另一次婚姻中得到幸福。它在哪儿？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幸福？我说在你自己的心里。我的心里。而不是哪个男人和另一个家庭的组织能够给你的。
我爱我的女儿。我愿意让她享受，她应心安理得沐浴到爱而不是一种怜悯和同情。那一份爱来自她的父亲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我厌恶别人为了让我高兴而表现出对女儿的关怀。但我接受真正对我女儿充满慈爱的友情。这是健康的。好在我分辨的出来。好在我的感官没有这样麻木。
5月15日
你不能拒绝“老”，因为“老”绝不会因你拒绝它而怯步。关键在于你怎么利用岁月给予你的一切教诲，抓住所剩的时机认认真真地做些你想做也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这些突起的皱纹对自己无疑是一种打击。但是也好。它更使我有一种紧迫感。告诉我：抓紧、抓紧。不然就都晚了。有时候我真想哭。我知自己已经做了些事情。可是为什么接近中年时这样无所适从。我好象明白了一点点：在沙子上盖楼是盖不稳的。我更希望用这一点点微薄的体会指导女儿的人生。
5月16日
中午BP机响起，一个久违的朋友来询问我的现状。我很难形容内心的感受。我好象没有信心面对人间冷暖了。保持一种持久的平静是我的愿望。然而内心却时常在呐喊。感情常常萎缩了又膨胀然后遭到人为的压抑。可怜……
6月20日
在我36岁的这一年里，我对目前面临的这一切好象都忍无可忍了。我常常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而10年前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美好。那时候没有家，没有女儿，没有对妈妈的理解，一切显得那么轻松、逍遥。也许坏就坏在这儿。当你感到梦永远是梦的时候，就好象天要塌下来，晚霞被撕破了一样。所有的都变得那么狰狞，那么歇斯底里，包括你的面容。真的我目前所感到的就是那么可怖。
我真想写写15年前，甚至20岁前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姑娘。现在她也还那么笑盈盈地呆在我的玻璃板下，那就是我，一个永远不能再回来的我。
6月21日
昨晚的梦中我在高高的山上，当我想顺着台阶下山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奇观：大朵大朵由黑白两色紧裹在一起的蘑菇云在翻滚着、咆哮着。那场面好壮观。然而也好恐怖：好象云下面深藏着无边无际的海。你走下去，从此就从世界上消声匿迹了。我被吓回来了。再当云消雾散的时候，下山的路比我想象的要轻松的多。我几乎是跑着下去的。梦里常出现奇奇怪怪的事和物，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6月25日
内心的矛盾是无法形容的；我感到他在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倒情愿他不是这样。情愿他还象当初提出分手那样将我“赶出”这个家门。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坚强地走出去。而现在心里的苦痛却更多。我真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赐予我这么多怜悯和情感。为什么！我恨自己的软弱，真恨！我们之间明明白白没有爱了，只剩下怜悯。怜悯怎么能维持生活？可却没有勇气跟他说。
没有眼泪了。是流尽了？还是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抑或是坚强了？我不能明确回答自己，只知道受到别人青睐不感到陶醉；遭到冷遇也不感到沮丧。——心冷了，恰恰这是我最担心的。
7月30日
我要生存，却又很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软弱无能的一个时期。即便这样，也还是要靠自己。
8月20日
我厌倦看到人生无情。可我又那么渴望。我好象对尘世间一切都够够的了，因为我太无能。因为我奢望的太多。我根本不相信人类有永恒的爱，爱没有永恒，只是随着需要变更行为和方式而已。我觉得丑陋，但又不能不接受这种生存方式。因为我得活下去。还要活得象个人。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8月6日
我看着那个孩子，还是一双含着稚气的眼睛，却好象把人生的现实看透了。用那么自然纯真的口气，道出了最令人战栗的人生价值观——等价交换。我的心在颤抖。人类的丑陋让我不寒而栗。生活强加于我们的是什么？你想清清白白、公公正正的做人价值又是什么？——一文不值。
我始终在想，不能诚实的去生活是很痛苦的事情。然而我在现实中改变了。变得不再认真了。不再宁折不弯了。也许我早该如此。茫然？很茫然。这个时期是我对一切都失去信心的记载。我希望它能逝去。
8月10日
一个爱思想的女人心里是有无尽的苦水的。而多半又是有难言之苦的。这种苦就更苦。
我大概没办法原谅他。因为那个时期里经历的一切太可怖，也太令人寒心了。象是一场噩梦。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撒下阴影。
你相信夫妻之情吗？我不信。当我把一切都看清了以后，我只相信利益，在不触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相安无事。然而一旦触及自己的时候——地位、事业、金钱、女人、男人、感情、自尊、虚荣、体面——夫妻一样反目为仇。这是动物的天性，只不过人表现的更艺术、更策略、更理智而已。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这种时刻，每个人看对方都是一个动物原型。人类的怜悯，同情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觉得真可笑，又真可怜。
你不能不信人，又不能全信人。在这种选择中是很累的。可你又不能把自己锁在屋里，与世隔绝。怎么办？我现在不只说，试试看！
8月11日
我曾和一个朋友说过：人的交往有两种因素（这里抛开血缘关系）：感情、利益。朋友内牵扯利益会反目；触及感情可为敌。而我感到对我来说，危险只在于利益。我是个感情至上的女人。从欢笑到悲泣，从悲泣到无泪。这样的大跨度令我自己感到震惊。但我欣慰的是自己没有失掉善良的本性；不会加害于人；不会看到别人的苦处无动于衷；不会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虽然常常很仿徨。
8月12日
有人想写“女人惊叹号”，我觉得深奥一点莫不如写写他们自己。男人们中间有很多成功者，但在我看来不过如此而已。最深情的、最无情的、最荒唐的也都是男人。就象他们说女人一样。如果他们感到祝英台太少，我到想让上帝多造几个梁山伯来。人生憾事多啊！
我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一个象别人那样会哭会笑的凡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想笑的时候却感到酸心，想哭的时候反而大笑的变态人。
有朋友说：你为什么不写写自己？写写自己的生活，写写自己的感受。你就是故事。可我写什么？有的人生活的绚烂多彩；有的人生活的出人头地；还有的人风流浪漫；要么凄惨让人怜。我有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9月1日
今天我的工龄整整20年了。好象消逝了这么多时光以后，我头一回静下来在一年中的这一天里想想自己这半辈子都做了些什么。
70年代，我插队两年回来就当了兵。然后从一个复员军人变成了大学生。部队使我变得坚强、独立。大学给了我一技之长和“理想的梦”。
我无法形容80年代对我的意义：80年代初，我从学校带着那个“理想的梦”跨进了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梦想着事业成功；梦想着一个美满的家庭。起初好象一切都很容易得到了。然而又很快都失去了。说是快，其实也用了一个年代。由“理想的梦”转变为一个“破碎的梦”。一切、一切都淡然了，都消失了：事业的惨淡、婚姻的离异。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年代里，让我震惊。
但别以为我被击毁了，没有，也不会！记得学生时代我就对一个女同学说过：你记住，破产永远不属于我！当时的自信和镇静以至于我到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这样安慰。因为我相信自己。从20年前的今天就相信自己不会对一切无能为力，20年的路程也证实了我对自己的信任。虽然我没有象有的人那样飞黄腾达，也未被众人知晓，那是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欲望。（而不知为什么，在20年将尽了的时候，这两种欲望让我坐卧不安，好象生活刚刚开始一样，而我已是36岁的少妇）。我只想诚实地活着，别欺骗别人，别背弃自己。可现在方才感到，一生中只为这点儿活着太单调了。我力图改变它。这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改变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和做人的准则，是需要一番自我斗争的。我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别跟传统的概念和已形成的方式冲突。这大概不可能。可我要求自己战胜心理障碍，在自己所感觉到的那个刚刚开始的生活中重新站立起来。
9月20日
今日见到两个旧日同学，感慨颇多。
不知为什么，面对他们，我自愧不如。是什么使我变得这样：世俗？冷漠？我不相信人性，可在她们身上却散发着浓浓的人情味。我算什么呢？
境遇不好，还有比我更差的。难道人家也染上了一身“铜臭气”吗？他们说我当年那么清高、凡人不睬。可现在呢？尊严甚至都不屑一顾了。我怎么能够给我这些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的老同学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历史真会嘲弄人。过去我在学校，不可一世，很多男同学对我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可现在他们丝毫不计较我那时愚蠢的傲慢。反而伸出友谊之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我一起往前走。而现在是他们得意的时候，这还不足以教育你怎么做人吗？
抛开那些缠着你不放的鬼念头吧。别人对你怎么样你无须计较。人间无公理的时候还有天意。你何必用心思去想怎么对付那个曾伤害过你的人呢？这种人必会得到报应的。你坚信这点吧。
做好女人，做个好母亲。别不休地讲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重要的是未来。
9月25日
一个母亲，我是说热爱自己儿女的母亲，她能够容忍别人骂她是个婊子，但听不得别人说她不爱孩子。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当我听到女儿的爹说我完全没有对孩子尽义务，对孩子不负责任时，我感到的是天旋地转。人好象彻底崩溃了。在心力衰竭中度过了这几天……我感受到的侮辱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想骂人，骂个痛快！想放火，把这一切都烧了！想砸东西，把这些不再称之为一个家的物件统统砍碎了！然而我到底没这么做。这一切哪一件没有我的手迹？没有女儿的音容笑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冰冷的冬夜里让自己无家可归、漫步街头，哭诉对女儿的爱和思念。痛恨自己的无能！我好悔啊！一生中的36年我从来没后悔过，这是第一次，悔我为什么瞎了眼睛看上这个人，还让他做了我女儿的父亲？我是天下第一蠢的女人！不想说什么，好累、好累……
10月1日
我的小宝贝，妈妈这么絮絮叨叨地跟你说话你烦吗？我相信你不会烦的。有一天你烦的时候，妈妈的“寿”字也该到头了……小宝贝，你知道妈妈有多想你吗？你知道妈妈现在做什么都只为你吗？你知道妈妈多想和你厮守在一起，再穷、再苦，我们相依为命吗？可是不能。妈妈再也不能让你穷，让你象几年前那样看着邻居家的孩子吃桔子馋得直流眼泪。那时妈妈刚离婚，又失去了工作，妈妈穷得都养不活自己，妈妈没办法。但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象一根鞭子一样，抽着我去挣钱。妈妈现在有钱了，以后会更多。妈妈会让你过得比妈妈舒心，比妈妈幸福。妈妈要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为你创造条件。你懂吗？妈妈多希望你快长大啊。长大了能跟妈妈聊天，帮妈妈分担忧愁和快乐（其实妈妈有多少快乐呢？）
你看妈妈老想和你说话。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只想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你也在想妈妈吗？妈妈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妈妈为了谋生把你送到姥姥家时，你搂着妈妈的脖子失声哭着说：“别忘了我”的催人泪下的小样子……
10月6日
小皮宝宝，你老是那么皮皮的，那么可爱。所以我在称呼你的时候，怎么也舍不得去掉这个“皮”字儿。我也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皮样子，生活的无忧无虑的。
妈妈老是想你，甚至谈判的间隔，你那一付调皮的笑脸，就会站到妈妈的脑子里来。什么“小乖乖，你答应啊！（你怎么想起叫妈妈小乖乖？还非让我答应？）”你还喊我“大博士”。在你的眼里，博士懂得最多，是吗？在你的心里，妈妈什么都知道吗？小宝贝？我多希望妈妈真的象你想的那样。可是妈妈实在懂得太少了。可我只想让你记住一点：妈妈对你的希望比任何一个人都大、都多、都真。相信你长大会懂的。
妈妈常想你那些有趣的事情，包括每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连你用小手接着水，洗干净水龙头上的肥皂沫这样的小动作妈妈都看在眼里。你在细心地学大人，学大人怎么自理、怎么生活。）你猜得到我有多高兴吗？有时我会自己笑出来，有时我会觉得身上发热，心要跳出来。你明白妈妈多爱你。你呢？一旦有一天你不再需要妈妈了，妈妈对这世上的一切也就无所求了。
10月7日
你睡着了吗？小宝贝儿？睡着了以后那付甜甜的样子妈妈真爱看：顶着圆圆的小脑门。翘着长长的黑睫毛，两个小手要么举着，握着小拳头；要么放在小脸蛋下托着小腮帮。可爱得妈妈想咬你一口。
好好睡吧，小宝贝。
10月28日
减少睡眠是有效的减肥法，可我实实在在非常困。却无法入眠。好象命运故意嘲弄我。让我在15年以后又遇上了他。
15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了15年。只知道很累、很累，走得对一切都很茫然。我形容不清再次见到他的感受，因为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想哭。15年前我落入困境的时候（因受诬陷被迫脱去军装。作者注），他是唯一关心我的人。可我当时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历尽沧桑了。但毕竟当时我还年轻。我有能力有时间再拼一拼，让自己站起来。为什么15年后当我再度失落（指离婚。作者注）的时候又奇迹般地让我们重逢。好象只有他能给我真正的安慰和快乐。上帝啊，我真忍受不了这种嘲弄！这不公平！我告诉他：你所找的过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说的是心里话。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人保持她15年前的一切。果真象15年前那样无知、单纯？倘若这样？她如何生存？
10月28日
我在昏昏噩噩中度过了10天。而这日子还在延续着。人们会说这是小说中发生的故事。不，生活里确有其事。而它又奇奇怪怪地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人会相信。九十年代，又是一对已经尝过婚姻失败却又至诚相爱的人，在母亲和儿子的反对下，不得不天各一方，各奔前途。
写不清心里的话。朋友们劝我：算了，你不值得去爱这样一个人。他可以置你的死活于不顾仅仅为了自己。可是不，我丝毫不想埋怨他。不能把坚强的意志强加给每一个人。有的人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的。也许我们的爱没有强盛到能给他力量支撑他面对现实的程度，但是谁也不能说服我相信：他不爱我。而他这样含着痛苦去求全母亲和儿子，怎么能忍心说他只为自己。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唤醒自己去恨他。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我不得不对有爱才有恨之说重新评价。我个人认为爱就不可能去恨。如果因爱而恨，那么这爱之中一定掺杂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的成份。可笑吗？我觉得不。你真心爱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或物，你只想奉献而不求所得，你不能忍受你视野里和感觉上的爱蒙受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你只会设法帮他减轻他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这就是我目前的感受和境界。爱的延深不是恨，而是爱的无限……
我不能说自己成熟了。事实上，能让女人成熟的是男人。于我，便是江一泯。因为江一泯的痛苦、软弱和爱。我爱他，对他的软弱我只会感到爱怜，象一个母亲心疼儿子的感情。我却始终不会去嫌恶他。我必须小心提防他可能受到的伤害。生怕是因为我的疏忽强加给他的。
11月3日
（内心对话）
燕玲，其实我理解你现实的苦衷。否则你不会陷在这样迷惘和苦闷里。因为你不十分了解你爱着的这个人。你爱他，因为他给了你那么多在形式上和在感觉上使你陶醉和满足的东西。而你现在的痛苦所在，在于你对他的人品和感情所表示的怀疑。你不能肯定他的人品是否象你希冀的那样：诚实、忠厚、专一；敢想、敢做、敢当。你不能把握他的感情是否只为你所有，象他表示的那样。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能劝解自己？如果他的人品不佳，如果他的感情随波逐流，他值得你这样去痛苦吗？如果他的人品确实象你预见的那样，你就应该相信他，相信他不会草率地处理事情，相信他不会让自己的爱人痛断肠。燕玲啊，从这两方面去想，你为什么让自己这么苦，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憔悴不堪呢？
11月4日
我在感觉上不能没有他。他的存在使我的生命感到勃发。是的，我同样感谢好心的朋友们对我的劝慰。然而产生的作用毕竟不一样：我宁肯不要人关心我，否则我会更软弱。但是只要听到他的一句话，会使我精神振作很多天。
11月7日
从国际邮局回来了，给一泯寄去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的心里很犹豫。我不想给他施加压力，但又必须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他。因为我相信他是那种珍惜自己的感情付出的那种男人，但是软弱将摧毁他心里一切美好的感情。我感到他活得很艰辛，他不象我待人那么坦诚，因此他不可能有这么多像关心我那样去关心他的人。一泯啊，你为什么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儿呢？你知道我多想帮帮你，给你做媒介，让你在与人的交往中轻松自如，潇洒一些。你活得好累啊。而这些负担一半是客观存在，一半是人为的。你意识到了吗？
一泯来电话了，听听他的声音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谈不上安慰。目前最有效的是自慰。如果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心里也宽慰些。却隔得这么远，无能为力。一泯，你远在大洋彼岸，能理解吗？只要你能理解二分之一，我都不觉得冤枉啊。
11月8日
晚上回来晚了。上这黑漆漆的楼梯。想起给一泯当拐棍上楼的时候，他说：将来我老了，就靠你这样搀着我，你会烦吗？其实我真想就这样搀着他一直到老。他对我的心思究竟知道多少？一泯，我感到你不信任别人，不光是我。除了你自己之外，你几乎不相信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的朋友，没有你该过得多苦啊！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11月15日
苦其皮肉，劳其精神，这就是我目前对自己采取的进攻措施。让我能牢牢记住一生中最大的教训。很痛苦，但是很值得！我尝试的痛苦有多大，在我心里的烙印就有多深。我相信，我将重新精神焕发，坚强地站在人们面前的。上帝啊，只求你把这时间减缩得越短越好。信赖自己，燕玲，你绝不是低能儿！
11月15日
（接一泯电话后）
一泯，别跟我说：“对不起”。如果你心里的一切依然如故，仅仅是出于不得已，从良知上你不会觉得对不起我。而你之所以感到对不起我，是感情上的突变而引起的内疚使自己不安。我并不责怪你，只要你能正视自己也还算我没白费一番苦心。没有错看一个男人。一泯啊，我是一个女人，又比你小。但我自觉自己活得比你真实、坦率、真挚。我的天良丝毫不低于你。虽然我穷，但是我活得堂堂正正。我从不需要去说：“对不起”。因为我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如果想到“对不起”会发生，会尽早截止的。用善意的思维和行为待人。“对不起”可能产生的比例微乎其微。一泯大哥哥，你对我的人品能知多少？
11月18日
其实我从不怨伯母，不管她怎样对我说话。当然我有自尊，有感到受不了的时候。但在见她一面之后，一切都已化为乌有。在我心里遗留的只有尊敬和怜悯。一个为了孩子什么都可以做的母亲，我不忍心去怪她。一泯，我感到你愧对母亲。今天接到她的电话，虽然仍是怪我，但我可以真正平和地和她说话了。因为我知道她只有一个目的：为了孩子好。
11月19日
一泯，人到中年了，你还有兴趣学习人生吗？不然你到老年会感到人生很乏味的，相信我的话吗？
11月20日
现在想起来，在我接到一泯那个绝情的电话到今天，只觉得是那么漫长。我多想打电话问问他：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
11月21日
你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的愿望仅仅是对自己的苛求，而并不是男人们的希望。经验和教训告诉我，男人所要求的这种类型只受他们的欢迎并不受他们的尊敬。你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牺牲。而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是不会让你去为他牺牲的。这才是相爱的基本保证。你好糊涂啊！一泯不要你，不管出于什么有奈无奈的原因，这已经成为基本事实。你如果因为他不要你，而完全失去了自我价值，仅仅做你所爱的男人的影子，你一定会被忘记和遗弃。因为男人是很少顾影自怜的。你只有做为一个人的价值鲜明地存在着，才不会被冷落和忘却。
一泯，看来我要谢谢你了，不是你这狠狠地一击，我恐怕还不会猛醒。你之所以可以这样不顾及我的感情，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亦或我是在追求一个理想的梦？我在这个过程中完全忽略了自己，以至于让你觉得怎样对待我是无需考虑的，可以逆来顺受的。这个世界已经把人恶化到连最诚挚最痴情的感情都可以置之不顾的程度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太简单、太可悲了。
我会慎对我的感情，在未来的日子里。但我不会随着市侩每况愈下，否则我就不再是我了。善待别人是我一生的准则。
11月25日
我不得不承认一泯的绝决对我的刺激有多大。也许是我太在意那个了。我承认而且一直认为自己不漂亮。我醒目仅仅在我少有一般女孩子的娇柔造作而落落大方。如果一泯能面对着我说我对自己的感受也正是他对我的较客观的评价，我会感谢他。然而，他对我的不客观的评价太多了。承诺也象雪片一样飘飘而来。一度，我沉浸在这承诺里飘飘然。因为我太渴望一个男人如此温柔的爱恋和关注。但我清醒过来后，发现在他的言谈中，不乏言过其实的成份。但一泯你知道吗？当我真正知道你的经济上的真实情况后，我的心更贴近你了。我觉得我有能力跟你一起挑起生活的担子，而不是靠你养我一辈子，两辈子！可你为什么连我都不信呢。
11月27日
我不得不时时想起那个给我感情造成巨大伤害的电话。想起它便是对我的一种鞭策。告诫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女人。我把诸多的感情、感觉投注到江一泯身上，已所剩无几了。我只是希望，今后的日子里我能够小心地保护自己，不在受到伤害。其实，每想起一泯的声音，就会重重感到心悸，因为他当时让我感到的是晴天霹雳。
12月3日
在这些冷静的回忆和人为的疼痛之中，我还在想江一泯吗？想，每时每刻。我为我的爱得不到呼应而遗憾。但我已不再感到悲苦了。生活是残酷的，有时候容不得眼睛和踌躇，必需坚强的面对现实。我需要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而不是粉饰过的语言和虚无飘渺的许诺。我不相信一泯是那种“沾了便宜就卖乖”的男人，没有任何迹象能这样解释。但这毕竟是我们两人的事。真正的爱是不可能被任何一种外在的因素摧毁的。一泯，至少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也是公正的，你却避而不答。我并不想自圆其说，只是感到做人做得很艰难。
12月10日
我总希望心境平平，却这么难。有时真感到自己强迫自己步入绝境。为什么这样？难道情与爱能这样左右我的生活？不能不想江一泯实在是一种惩罚，这是不公道的，也是无情的。因此我的心里不能平衡。但我不想再挥泪了，它除了表示我的软弱不能再有其它效益。我不想在无益的消损中折磨自己，不值得。我常常劝自己：感情是什么？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是靠不住的，千变万化的。你不能依赖它生存，否则只有一种可能——失败。
12月15日
说了结就要了结，不是解脱自己，而是树立自己。
应该在这件事里看清一个人了。他软弱且精神不独立。随波逐流且随遇而安。这根本不是你所需要的那种男人。一个身强且自坚的汉子。既然如此，你何必流连忘返呢？
12月25日
我知道我终于走出来。
圣诞夜，我接到他的电话时，竟然平静得让我都吃惊。我镇静地接受他的祝福又镇静地祝福了他，然后又镇静地挂了电话。
心情居然依然平息。
看来，人是可以正视现实的。
看来，人是能最终战胜自我的。
面对虚无，何必去自哀自怜？
燕玲，你又赢了！
12月31日
我心情宁静。
想想我的生活也并非一无是处。
公司已宣布了我做公关经理的消息。
新年将至，电话、BP机的问候接踵而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出色的女人身边总不会有出色的男人。当江一泯的影子隐退了的时候，我是不是会对其他人公平一点？
会的，为什么不呢？
为了你，为了你的女儿，燕玲，你也应该过得好一点了。
新年的钟声正在敲响，女儿正蹦蹦跳跳地向我跑过来，祝我新年快乐哩。燕玲，为了女儿，你怎么能不快乐。
我连夜看完了燕玲女士的日记。觉得她已经为自己勾勒了一个最好的自画像。勿需我再去渲染。于是我征得了她的同意，摘录了以上各段，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