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下了几天可怕的暴风雪里,张少寒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露宿,什么时候该收拾行李,饥饿使他丧失了时间感,白天黑夜都在赶路。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经不再像人那样挣扎了!逼着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为它不愿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张少寒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麻木,他的脑子里则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不过,张少寒老是吮吸着,咀嚼着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这是他收集起来随身带着的一点残屑。他不再翻山越岭了,只是自动地顺着一条流过一片宽阔的浅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没有看见溪流,也没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张少寒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在并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们是分开的,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
有一天,醒过来,神智清楚地仰卧在一块岩石上。太阳明朗暖和。张少寒听到远处有一群小驯鹿尖叫的声音,他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下过雨,刮过风,落过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风雨吹打了两天或者两个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张少寒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温和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体充满了暖意。
“这是一个晴天!不错的好天气!”他想道。
也许,张少寒可以想办法确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劲偏过身子,下面是一条流得很慢的很宽的河。他觉得这条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顺着河望去,宽广的河湾婉蜒在许多光秃秃的小荒山之间,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显得更光秃,更荒凉,更低矮。他于是慢慢地,从容地,毫不激动地,或者至多也是抱着一种极偶然的兴致,顺着这条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际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辉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动。太奇怪了,他想道,这是幻象吧,也许是海市蜃楼吧——多半是幻象,是他的错乱的神经搞出来的把戏。后来,他又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阵阵炊烟和火光,就更加相信这是幻象。他眼睛闭了一会再睁开。奇怪,这种幻象竟会这样地经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这寒冷的荒原中心绝不会有什么炊烟和火光。
张少寒听到背后有一种吸鼻子的声音——仿佛喘不出气或者咳嗽的声音。由于身体极端虚弱和僵硬,他极慢极慢地翻一个身。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东西,但是他耐心地等着。
又听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离他不到二十尺远的两块岩石之间,张少寒隐约看到一只灰色巨狼的头。那双尖耳朵并不象别的狼那样竖得笔挺;它的眼睛昏暗无光,布满血丝,脑袋好象无力地、苦恼地耷拉着。这个畜生不断地在太阳光里霎眼,它好象有病,正当他瞧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
至少,这总是真的,张少寒一面想,一面又翻过身,以便瞧见先前给幻象遮住的现实世界,那里确实是有炊烟和篝火,
张少寒坐起来,想着切身的事情。裹在脚上的布条已经磨穿了,他的脚破得没有一处好肉,最后一件衣服布条已经用完了!他光着上身。
张少寒很冷静,很沉着,虽然身体衰弱已极,但是并没有痛苦的感觉。他一点也不饿,甚至想到食物也不会产生快感。
现在,张少寒无论做什么,都只凭本能,他齐膝盖撕下了两截裤腿,用来裹脚。他总算还保住了那个广口铜杯。他打算先喝点水,然后再开始向团篝火和炊烟走去,他已经料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人等着他。
张少寒的动作很慢,他好象半身不遂地哆嗦着。等到他预备去收集干苔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试了又试,后来只好死了这条心,他用手和膝盖支着爬来爬去。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个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开他,一面用那条好象连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自己的牙床。张少寒注意到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好象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粘膜。
张少寒喝下水之后,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甚至还可以象想象中一个快死的人那样走路了。他每走一两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的步子软弱无力,很不稳,就象跟在他后面的那只狼一样又软又不稳。
这一夜,张少寒总是听到那只病狼咳嗽的声音,有时候,他又听到了一群小驯鹿的叫声。他周围全是生命,不过那是强壮的生命,非常活跃而健康的生命,同时他也知道,那只病狼所以要紧跟着他这个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挣开眼睛就看到这个畜生正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光瞪着他,它夹着尾巴蹲在那儿,好象一条可怜的倒楣的衰狗。早晨的寒风吹得它直哆嗦,每逢张少寒对它勉强发出一种低声咕噜似的吆喝,它就无精打采地呲着牙。
太阳亮堂堂地升了起来,这一早晨,张少寒一直在绊绊跌跌地,朝着光辉的“人烟处”走去。天气好极了!这是类是于地球北极地区高纬度地方的那种短暂的晚秋。它可能连续一个星期,也许明后天就会结束。
下午,张少寒不是走,而是爬的,他无所谓了,没有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事实上,他早已失去了一切兴致和热情。他已经不再感到痛苦了。他的胃和神经都睡着了。但是内在的生命却逼着他前进。他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生命却不愿死去。正因为生命不愿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浆果和鲦鱼,喝热水,一边拄着剑,提防着那只病狼。
张少寒爬到了一个水坑旁边,就在他弯下腰找“鲦鱼”的时候,他猛然仰起头,好象给戳了一下。他瞧见了自己倒映在水里的脸,面目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时恢复了知觉,感到震惊了!
“这是我吗?活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的腐烂的尸体,或者说是一具干巴巴的骷髅干尸!”张少寒摸着自己的脸。
不过,很快他就被这个水坑里有三条活泼乱跳的几条“鲦鱼”所吸引,可是坑太大,不好舀,张少寒用开口杯去捉,试了几次都不成,后来他就不再试了。他怕自己会由于极度虚弱,跌进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一层,他才没有跨上沿着沙洲并排漂去的木头,让河水带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