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虽是江边,却听不见一丝儿涛声,闻不见一丝儿潮气;可能是那巍然屹立的高大古老的城墙,武断地将一切都毫不留情的挡住了吧。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非常狭窄的小巷,这是一条两边高房夹峙的、都市里的峡谷,这是一条铺盖石板路的、通往江边去的幽道。
几只昏黄混沌的电灯看守着寂寞单调的时间;几只胆大疯狂的水蚂蚱,在石板路上潇洒痛快地表演着脱衣舞。
一阵子夜的梆声,从东城塔楼上隐约地飘来,是那么细微又是那么清晰,更显出小巷的寂静。现在,劳累了的、旧的一天正在断气儿,稚嫩的、新的一天正在脱胎。
“吱呀——”,幽巷深处的一扇小门儿,随着低微的呻吟拉开了半爿,电灯光一跳,一个人影儿轻轻地闪出来。看那花袄,看那细腰,看那长腿分明是个窈窕的女人。这女人回身拉好门,又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向里面听一听。看来里面发出的什么声息儿没有阻碍她,便放心地吁了一口气,迅速转过身来,沿着小巷走向江边。
“嚓嚓、嚓嚓……”,她虽然尽量放轻脚步儿,但两边陡耸的高墙像回音壁,把足音又反弹回来,惊扰着她的心房。她更小心地迈着步子。
“吱呀——”,女人刚才关上的那扇门儿,此时又被拉开了,接着从里边探出一颗小脑袋。这是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子。他向女人去的方向望了望,跳出来,踮起脚尖拉好门,尾随而来。
“嚓嚓、嚓嚓……”女人全不知晓,依旧往前奔走。“咚咚、咚咚……”男孩赤着脚板,紧紧跟在后边。这孩子早就对母亲生疑了。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母亲上江边洗衣服,他在家中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后来伏在桌上睡着了半夜时分,一阵门响惊醒了他。抬头一看,是母亲回来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潮乎乎的,头发蓬乱着;但脸颊上却泛着红晕,眼睛里露出谜样的微笑。他问母亲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回答说顺道去了朋友家,有事耽搁到现在。深更半夜去拜访什么朋友,鬼才相信。此后他常常睡到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母亲不在,直到天明时分才能回来。每次询问,每次自有外出的原因,他便决心要解开这个谜儿。今夜付诸于行动,提前费了很大力气与瞌睡做斗争,终于跟上了母亲,看她去哪儿,去于什么?“嚓嚓、嚓嚓……”
“咚咚、咚咚……”
周围阴森可怖,旁边的黑影中仿佛藏着许多电影《画皮》中的鬼面,身后的不远处又似乎有人在相跟而来,他紧张得身上爆起了鸡皮疙瘩。想折回去,然而好奇心驱使他不愿停下。同时,他身上还生出一股责任感,自己是家里的男子汉,如果母亲遭到威胁和不幸,他有挺身而出保护母亲的义务和权利。这种理由听起来似乎可笑,一个小小人儿能够保护谁呢?但于他却是真实的。前边就是小巷的尽头,出巷就拐上了城门。城门外有几百级石台阶,下了石阶就到了江边。江边有一个小码头,可以泊船。
女人走出了小巷,闪进黑乎乎的城门洞里不见了。
男孩子放开脚步一阵小跑,也迅速来到城门下,然后身子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向里面摸去。
城门洞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响动。冷风在打着尖声的呼哨。迎面就到了江边。眼前现出一抹灰暗的白色,是流动的江水搅起的反光;耳鼓里钻进了哗啦哗啦的涛声,遥远处还传来几声凄凉的拉纤号子。原来,大自然的血脉并没有在黑暗中停止奔涌,夜的眼也并没有闭上。
男孩子贴着城的墙跟,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石台阶上,母亲的影子在跳跃。再细瞧远处,江边黑黑一团象是停着一条小船儿。没有灯火,没有声响;但有等待、有预谋。
男孩子也开始下台阶了。很窄、有霜、滑滑的,台阶陡、腿又短、不慢不行,心急、出汗了、差点儿跌倒。
“咕咕咕……”江边响起一阵水鸟叫唤,他一听,却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咦,母亲会学水鸟叫。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看来,他不清楚的事情还多着呢。
那只小船摇动了一下,好象有一块跳板伸了出来,搭在岸边。女人踏上去,急切切地扑到了船上。船儿一阵颠簸摇晃。
船上藏着什么人,母亲叉上船去干啥?男孩子猜不透。
他即将下完台阶,也可以接近船边了,但这时,跳板突然收了回去,浆儿立即划动起来,小船“咿呀咿呀”离岸而去。
男孩子想喊叫,但嘴巴张开硬在空中,一股受欺骗的、被遗弃的孤独感侵袭得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浑身觉得冰凉,两行眼泪涌出来,像两条冷酷的小蛇儿在脸上蠢动。
小船载着女人,载着神秘,载着孩子的痛苦和迷惑,从江面上划走,消失在冥冥的黑夜中了。
男孩子一屁股坐在江边。
风声更大了,涛声更响了,夜更深了。这一切仿佛都在梦境里。
歌声
这老汉一辈子与船为伍。船是他的家,船是他谋生的工具,船是他的老婆,也是他的孩子。
晚饭时喝了半斤“猕猴桃白干”,自斟自饮无人作陪,酒兴儿发散不出去,便有些微醉了。此刻觉得浑身发热,头脑发胀,想活动活动。
他便弯腰爬出篷舱,在船头站定,任凭江风来温柔地抚摸他烫热的身体。眼望远处,夜很黑,江上还笼罩着挤不破的浓雾儿。江那岸有一只船上亮着灯光,象一只鬼眼睛在朦胧中眨闪,似乎在注视什么,召唤什么,挺神秘挺有趣儿。这情景与他的心境相吻合,便产生了许多联想,触动了藏在记忆仓库深处的一根生了锈的神经。心一热,想唱歌,唱歌也是一种发泄的方法嘛。
于是,清了清嗓子苍老但还宏亮的歌声射向了江面:
山歌不唱不开怀,
桨儿不摇船不摆,
磨子不推不自转,
鲜花不绽蜂不采,
哎,妹不招手哥不来。
一曲歌罢,心里憋的闷气放出了许多,窜动的欲火也压下去不少。兴还未尽,正想接着再唱,忽听江那岸灯光明灭处射过来一阵女人的歌声:
至登声十分熟悉,虽然年代久远但至今难以忘杯。于是,老坚擎尊回了那个同样朦胧的夜晚,那阵情投意合的对唱,那个疟苎銎篁的女令,那种销魂夺魄的幸福,当然还有那剜老汉周身来了热劲儿,他想像当年那样脱掉衣服游过江去,可又觉得现在自己脚手僵硬,体力不济了。他想解开缆绳直接划船过去,但夜幕沉沉,暗流汹涌,看不清水路实在没把握。他为自己现在的懦弱感到气愤和害羞。猛地,馋想起了上游不远处那一座新修的大桥,便立即跳下船来,撒腿向大桥奔去。
好象在软沙上跑步似的,费力不少却速度很慢。半个时辰过去,老汉终于来到了江那岸女人唱歌的地方。
然而,江边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更不用说船只,还有那眨闪的灯火了。
老汉傻立在岸边。冷风打着尖声的呼哨,江水激出汹汹的浪声,水鸟儿阴阳怪气地呜叫,一切皆如鬼语。
老汉的醉意完全醒了。江上的雾气挤得更浓了。寒意阵阵逼来……
水恋
这一家的大船,泊在一个偏僻幽静的江湾里。男人在岸边拴好运沙小舟的绳缆,跳上大船钻进舱内,一头便倒在铺席上。运了一天的沙子,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儿似地,动也懒动一下。
女人在船头做饭,小儿子帮着烧火。火苗子一窜一窜,把沉沉的夜幕烧了个大窟窿。
饭做好了,小儿子爬进来喊醒父亲。女人已把喷香的饭菜端上小桌子。
三口人拿起了筷子,三个嘴巴在动弹,三个碗在晃。
吃到半截,小儿子忽然喊叫肚子疼,女人说:“肚子疼,不是病,一泡狗屎没巴净。你到船头拉吧。”
小儿子放下碗,爬到舱外去了。
不一会儿,子钻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道:“有人要跳、跳江。”
“胡说,跳江为何不到大桥上去,来这鬼湾湾干啥?莫是看花了眼。”母亲训斥。
小儿子硬嘴说:“是真的,我听见他埃声叹气像在哭,又在脱鞋呢。”
“扑嗵!”江边传来了一件什么东西落水的响声。
“快,去看看。”男人摸起手电筒,呼地冲了出去,女人和孩子跟在后边。
岸边没有人影儿。手电筒一照,地上放着一双高级黑皮鞋。女人叫起来:“是一双大人的鞋,快救人吧。”
男人正要去解那小舟的绳缆,忽然从堤下的水边传来说话声:“那鞋是我的。没人落水呀。”
手电简一照,从水里站起一个人来。这人高高的个子,头发己经花白,身穿花格衬衣背带西裤,显得很有风度。
“你,你在那儿干啥?吓我们一跳。”男人问。“我试试水的冷暖。”那老人回答。
“哎,冷暖有啥试头?你不是本土人吧,以前没见过。”女人问。
老人说:“我是本土人。不过离开家乡半辈子了。”
“你从哪里回来?”小儿子也插了嘴。“我、我从海的那一边,台湾……”女人惊叫道:“啊,台湾,特务!”子连忙向母亲解释说:“别说特务。现在准许台湾人回来探亲,老师还教导我们要好好接待呢。”
“啊,世道真变了”,女人感叹说:“不过刚才,是啥东西响了一声?”
“是我投块石头试一试水的深浅。”老人解释。
“深着哩,水下有个漩涡,掉进去就没命了。听父亲讲,几十年前,金州城内有个最漂亮的名叫倩娘的女人,就从这儿投的江,落水便没冒头,尸骨都没捞到,从那以后,这儿便叫倩娘滩。”“啊,倩娘、倩娘。我对不起你。”老人喃喃地唤道,又问:“贵父在船上吗?我想请他再详细地讲一讲当时的情景。”
“爷爷前年就死了。”小儿子抢着回答。
“唉,死的死,亡的亡,我这个游子真愧对先祖啊。”老人声音低沉,异常悲伤。
“大叔,人死如灯灭,你不必难受。”女人劝解说。
老人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漂亮精致的小扁壶拧开盖子,将什么东西洒在了江水里。
男人一闻,是酒,上等好洒的气味儿。老人用洒在祭奠死者哩。
老人洒完洒,又蹲下身去,双手捧着江水饮起来。小儿子连忙阻止说:“老爷爷别喝江水脏的很,我们拉屎拉尿都在里边。”“甜、甜、真甜啊。”老人把小扁壶伸进江里,舀了满满一壶水,拧紧盖子,这才爬上岸来。
“请,请到船上坐一会儿吧。”好心的女人邀请道。
“不,谢谢啦。”老人穿上皮鞋,放下裤管又从上衣口袋拔下一支钢笔,递给这家的小儿子,说:“这支金笔,送给你学习写字用。”
“不,我不要。”小儿子拒绝说。
“拿上吧。”老人将金笔硬塞在小儿子的手中,然后转身离去。“老爷爷,你知道路吗,我送一送你。”小儿子喊道。
“不用啦,变化虽大,但方向我还是清楚的。”老人的身影儿,渐渐地被夜幕掩藏了。
这家人回到船上去继续吃饭。
小儿子这一夜没睡好,他觉得身边这条汉江流荡着太多太多的秘密,真是奇奇怪怪,让人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