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别
天色眼看是不早了。贪婪的夕阳把一江春水烧得红灿灿,多情的江水也把夕阳搂在怀里融得醉迷迷。金州古城临江而筑,城墙下就是码头。码头上,一只中型机动船正在装货。但见那灰黄色的麻包如甲虫似的缓缓儿移上了甲板,却看不见下面扛包的汉子。居高临下俯视江面,有一种特殊的远距离效果。
城墙跺上,身挨身坐着两个甜蜜蜜的人儿。那年轻妩媚娇艳的女人手中飞针走线纳着一只鞋垫子,眼光不时向身旁的男人瞥一眼,虽不吭声,却有火辣辣烫人的情感倾泻出来。那年轻健壮茁实的汉子表面上无动于衷,手里夹着烟,偶尔吸一,双眼眯成一条缝,打量那江边正装货的轮船,但从颤抖的烟头上,可以看出他的心湖也在波动。
是情人,是夫妻,都像。倘若认真查一下,他们其实是真正的新婚不久的小俩儿。这么忙的岁月,他们这般悠闲的坐在江边看风景,显然不是。这男人是江边那只货船的船长,女人自然是陪着船长看装货来的。阳光淡下去,情感却在升温,虽然没开口,却都明白有些话儿似乎要说。生活中的谈话并不时时句句都重要,然而有些无关重要的话儿也离不开。
妻子又瞥了丈夫一眼,终于开口了,可话语却莫名其妙的冒失:“你们的经理是个混蛋。”
“凭什么骂人?”丈夫眉头皱了皱。一“就是混蛋。”
“咋,他、他欺负你了?”丈夫手中的烟头使劲儿抖了一“他敢!”
“那你……”
妻子头一偏:“他不该派你去。”“噢。”
“那么多人,谁不可以去。”“噢。”
“混蛋,就是混蛋,他没讨过媳妇不知道女人的苦处。”经理年轻时讨过媳妇的。
“那媳妇肯定不要他这个不通人情的混蛋了。”“甭骂人家嘛。”
“不骂他骂谁。”
丈夫顿一下。说:“是我自己要求的。”“你,为啥?”妻子惊讶地张开了小嘴。丈夫嘴角一扯,声音故意压得沉沉地:“家里闷,想出去散散心。”
“你胡说。”“真的,闷。”“哼,你也是个混蛋。”
丈夫的眼睛眨一下,脸上泛出暗笑。他叹口气儿,长长的吸了一烟,然后噘起嘴巴张合,喷出一串烟圈儿。烟圈儿腾升扩大,罩住了夕阳,罩住了江面,罩住了人影,罩住了长天,仍继续扩大成无边无际。似乎想把一切一切都圈进虚幻中去。
夕阳被锐利的山峰啃了个豁儿,显出一付残缺不全可怜巴巴的模样。妻子喷着粗气儿,将线绳拉得“丝儿丝儿”响,“嗤”一下,用力过大,线绳断了。她低下头去,将线绳重新接上。
“哼,我晓得你的心思。”妻子把话头儿也接上了。“啥心思?”
“出去开洋晕呗。”
“我吃素都来不及,还晕呢,”
“听说,现在大城市里有地下野鸡。”
“野鸡咋啦?”
“俗话说:家的没有野的香。”
“真的吗?”
“我怎知道,你找她们玩一玩就清楚了。”“那当然,玩一玩试试。”
妻子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问:“你当真去玩?”“去又咋啦?”
“你可要小心。”
“小心么子?”
“你没听说过……”
“听说过啥?”
“听说,野鸡把男人引进一条长长的巷子,一间黑黑的屋,两人刚上床,脱得精光正要干事儿,门后就突然跳出几个莽汉来,说你侮辱了他的媳妇,打一顿,扣留下所有钱财衣物,只剩条短裤子赶出来,太怕人了。”
丈夫笑了:“我会见机行事的。”“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嘿嘿……”
“若花儿摘不到还落一身露水,让人笑掉牙,羞死了。”“你放心,野鸡总不至于都那样,也有乖巧的嘛。”
妻子盯着江边的轮船,眼睛有点儿发直,语调木讷讷地说:“这么说,你去定了。”
“嘿嘿……”丈夫不表态。
“你、你们经理,船运公司都是他妈的混蛋,没一个好种。”妻子大骂一句,又把线绳儿拉得“丝儿丝儿”响。
这时,城墙上走来了一群乘风纳凉的女学生,小俩口儿都闭住了嘴巴。
女学生们走过去,留下了一缕缕香风。那奇特的香味像毛毛虫儿钻进丈夫的鼻孔,搔痒的他“咳、咳、咳”打起喷嚏来。
指上夹的纸烟已差不多燃尽,他伸手去口袋里又摸出一根,按响打火机点燃。
“喂,你能不能少抽点儿。”妻子说。“又来了。”
“我不说不行。”“你管得太多了。”“我不是怕花钱。你挣的钱多,随你塞到什么黑窟窿去都行。我是,报上说,烟抽多了会得癌症。”
“若相信报上胡嚼,干脆不吃不喝坐在床上等死好了。”“科学总是科学。”
“行船人有自己的科学道理和生活方式,烟、酒是离不了的。”妻子叹了一口气儿:“唉,你们水上人呀,出得门多,”胡说,你死了,我就跳江。
一句话,将妻子身上那根硬撑的筋就击软了,她顺势躺在丈夫怀里,娇声娇气说:“我知道你嘴硬心软,其实呀,汉子是船,婆娘是港,没有港船就得长年漂泊流浪,对不对?”
“对,对,离不开。”
“真的?”
“真的。”
“那我要你留下来。”
“唉,工作还是要干呀。”
“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心慌得厉害,眼睛也跳,怕是征兆不好。”
“你呀,迷信脑瓜,没事的。”
“你不好开口,我去找经理,就说我、我怀了肚子,让他另换个人去。”
“不行不行,你甭乱来。你不知道,这船货很重要,又是长途,下汉,过长江,到上海,我签了合同承包到底,让谁去也不放心。”“唉,来回要半年吧?”
“风大水好,三四个月就可以回来。”
“起码也要上百天时间。家里没有你,真冷清的难受。”妻子拉起丈夫的大手,紧贴在自己脸颊上,露出一付使人爱怜的样子。丈夫深有感触地说:“也倒是。咱船工不是人,对不起婆娘。你知道吗?经理以前的媳妇,就是忍受不了寂寞,跟别人跑了的。”“喂,我可不是那种臭女人,你甭瞎叨咕。”
“我知道,你的好处我都知道。就是一点,嘴太碎,叫人烦。”“真烦?”
“真烦。”
“也是烦。给你说,舅舅家里喂有两只猫儿,关在一起常打架闹腾吵得人不安宁。可分开喂,又你呜我应,着急的不行。你说怪不怪?”
“怪。”
“不怪。”妻子靠紧了丈夫。
“对,不怪。”丈夫搂紧了妻子。
墨汁样的夜色泼下来,渐渐地将白的地方全染黑了。蓦地,像有一只神奇的手拉开了所有开关,江边停泊的船上都亮了灯。灯光闪闪烁烁,沿江岸组成一条长长的发亮的链儿,非常好看。
码头上的那只轮船,货物已装好。几个水手拉扯着一幅很宽大的绿帆布,在往甲板的货堆上搭盖。
“起早走吗?”妻子柔声问。“天亮就开船。”
“今晚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只有吃的?”
“不管你要啥,我都好好服侍。”“真的?”
“真的,咱回吧。”
“等等,货装完了,我下去查看一下。”
“好,快一点儿。”“嗯,当然快。”丈夫从城墙上站起来,迈动标准的八字步儿,“踏踏踏”沿着石阶,两转三拐下到江边去了。
妻子横卧在城墙上,眼神儿象扫瞄器,跟着丈夫的身影儿移动。她看到丈夫经过跳板跨上船板,看到丈夫在与工人们说话,看到丈夫在查视货堆,看到丈夫挥动胳膊指示着什么,心里涌上一股喜悦之情。其实,丈夫生来就是个当船长,就是块跑水路的好料儿啊,自己应该支持他才对。
后来,她又看到丈夫告别了水手们,经过跳板上了岸,又看到丈夫沿石阶爬上来,向自己挥手。她那辐射柔情的眼光如一根无形的线绳儿,将丈夫又牵回了自己身边。
丈夫伸手去拉妻子。妻子跳起来吻了一下丈夫。“走吧。”
“走吧。”
昏黄的路灯光儿,辉映着两个长长的相拥相依的身影儿,隐进城墙内的小巷内,融化在温柔神秘的夜色之中。
船内
落雨了。
厚厚的天空中仿佛飞射着无数根长针,在迅疾地穿拉着无数根粗粗的半透明的线儿,将空间织得密密麻麻,模模糊糊。
本来平顺光滑的水面,现在被雨点儿砸出了许许多多小坑儿。缕缕水气从小坑里冒出来,于大江上空汇成朦胧的雾障。
一只乌篷小船,孤零零寂寞的被拴在江边。雨点儿打在篷顶上,“砰砰砰”似敲小鼓儿。船舱里空空荡荡,散发出一股霉腥味儿,看来许久没有使用了。
这时,隐约可见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儿,出现在沙滩上了。那一把黑雨伞压得很低,再加上雨气弥漫,所以根本窥不清来人的面。但从那婀娜丰满的身姿和潇洒轻捷的迈步动作,则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年轻姑娘。只见她急匆匆来到江边,站在小船前,左顾右看几眼,然后立即收了伞,钻进船舱里去了。船身摇晃了几下,复归平稳。
不一刻,沙滩上又闪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儿,湿淋淋的雨衣紧裹在他那粗壮结实的身腰上。他迈着大步走到江边,同样在小船前左顾右看几眼,然后猫腰钻进船舱里去。船身很是摇晃了几下,又复归平稳。
船身不摇不动了,舱里一点声息全无。奇怪,刚才那两个人难道是哑巴,在里面用手势说话;难道是两个出家人,在里面打坐练功吗?不晓得。
后来,在风声雨声中,终于传来了一阵细细的哭泣声,就像遭了雨淋的猫儿在遥远的山岗上呜叫。
话语声也传出:“别哭,别哭。”是男人粗闷的嗓音。“呜——呜——”哭泣声反而更大了。
“有啥想法,你说呀。”男的。“让我说,你走吧。”女的。“我走?”
“对,你快走。”“往哪儿走?”“管你,滚回你浙江老家也行,只是别呆在这城里。”
“为啥让我走,你变心了?”“变没变你清楚。”
“我不信我不如那个人。”“如不如你知道。”
“我不走。”
“不走就死去。”“为啥要死?怪!”“过几天你就明白。”“喂,你说话别绕圈子,究竟咋回事?”
“呜——呜——”
“哎……”
男人焦急地用脚“咚咚咚”跺船板,船儿便又摇晃起来。摇着摇着,雨点儿似乎稀了,江上空也好像开朗了一些。一只鸟儿斜飞过来,停歇在舱篷顶。它是一个偷听者,一个窥视者,一个小暗探吗?
风声雨声减弱了,船内说话的声音自然清晰许多:“我不相信。”男的。
“不信什么?”女的。
“不信你变了心,不信你会赶我走。”“你那么爱我?”
“我什么东西都可以丢掉,但不能放弃你。”
“真的吗?”
我从小出门做手艺,走南闯北十几年,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物,总算碰上你。打一开始交往,我就下了决心,今生非你不娶。
“我究竟有多好,值得你下那么大决心?”
“你不光像貌美,更美,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夺走你。”
“哎,我总算服了你。其实,我咋会变心,咋能赶你走呢?结识你,也是我今生的幸运。”
“那就太好了咱们永远在一起。”
“问题是,他缠住我不放手,扬言要砸你的摊子,打断你的腿,我怕,怕伤害了你。”
“他敢!”
“他狗胆包天哩。”
“我有钱。有钱就有办法。”
“我知道你这几年在好几个城市开过裁缝铺,靠自己精巧的手艺招徕顾客欢迎,是存了一些钱,但这个地方,钱也不顶用。他要的是我,不是钱。”
“你又不爱他,他还能硬来。”“这些混蛋啥事做不出。”“还有王法,还有公安局嘛。”
“哼,派出所所长是他哥,工商所所长是他舅,城里铺着一张网,你一个外乡人,占不到便宜的。”
“乡人不是人,就没有爱的权利,就该像狗一样被撵走吗?”“他们把我看做是本城的一朵花。这朵花属于本地,不应该让一个外乡人摘走。这种保守思想很普遍。”
“天,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男人的声音大起来,有点儿歇斯底里。
“小声点,小声点,你想吵得全城听见吗?”女的劝说道。
“咱们正大光明的相亲相爱,却要偷偷摸摸的跑到江边来约会,真是是非颠倒。”
“唉,啥办法。”
“不行,这样不行……”
雨点可才小了,现在江上空又乌云翻滚,天色变得更加阴暗。“劈厉厉”一声雷响,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雨点儿渐渐地更密更大更紧了,乌篷船被击得乱响乱晃,真是白雨连三场。
船内的人也有点儿着急了:
“好大的雨,今年该不会又淹了城吧。”女的担心说。“他妈的,淹了才好。”男的吼道。
“你甭着急嘛。”
“拚了,我跟他们拚了。”
“你拚了,我咋办,咱们再商量商量呀。”“你有好主意?”
“你出得门多,见得事多,好好想想。”
“出门人是见风使舵,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对了。”
“这次不行,我不能丢下你走。”“谁说丢下我,我也有腿呀。”“你的意思是……”
“咱们做个假像,你明天在大街上骂我一顿,然后假装生气走掉。过一段时间风声小了,他们看得松了,我再跑出去找你。”
“太好了,我正等你这样一句话,只要你舍得离开家,啥事都好说。”
“跟你在一块儿,天涯海角我都去。以后再回来,生米做成熟饭,他们也就没法了。”
“这个主意好是好,但要我骂你,我、我张不开,也不会骂人。”
“屁用,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不会骂,该会写吧。”“好,我就写二封信,在纸上骂你一通。”
“挑最坏的语言,比如说我是泼妇,说我不要脸,说我忘恩负义……”
“好了好了,别说了。”
“总之,骂得越厉害越好。”“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你就滚蛋。”
“偏不滚。”
“哎哟,你轻点儿。”
“嘻嘻……”
“好了。够了。”
“嘻嘻……”
“来日方长。你猴急啥。”
“嘻嘻……”
“你松手,正经点儿……”
船身又激烈地摇晃起来,惊得小鸟儿仓皇逃走。眼看小船要翻了,但终归没有翻,又慢慢平稳下来。
须臾,那男的钻出船来,裹紧雨衣,快步往前走了。片刻之后,女的也出现在船头上,她撑开黑雨伞,又回头留恋地瞧了一眼船内,这才跨上岸,匆匆走往另一个方向,雨帘很快隐没了她的身影儿。
沙滩上又归于沉寂,雨线儿在天空中织着密密的网。
小船儿还在雨点下轻轻晃荡,象一只硕大的摇篮。
重逢
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一个小姑娘。她长得非常漂亮,但脸部表情却特别忧郁。她的背后是流动的春水,水面上行驶着几只小木船,鼓起的白帆吃满了力。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一片迷朦的黛绿。两只美丽的白色鸟儿剪破绿屏展翅飞翔着,凭添了无限生机。只是,只是姑娘的表情与这美丽的春景似乎不太谐调。
上面描述的是画家十多年创作的一幅风景写生画,发表后曾引起了不少争议,而争议的焦点也恰恰在姑娘的表情与背景的烘托上。反对者说画中的人物情绪与大好时代不合拍,调子低沉等等。赞扬者说画中人物的神态体现了作者的深层思考,令人惊省等等。其实,这幅画的主题,连画家本人也说不清楚,他当时写生作画根本就没想到要表现什么什么,只是画下了生活中的一个画面而已。
尽管评论界众说纷纭,但认为这幅画在线条、色彩、布局上都处理得很好,有较高的艺术水平,却是众口一声的。于是,这幅画成了画家的代表作。
今天,画家又回到汉江边来了。这里是他的故乡,有他的爱,有他的梦;有他的向往,有他的希冀;有他缠绵的记忆,有他创作的源泉。想作画的时候,回到汉江边他的灵感就会潮涌而至;精神不好的时候,回到汉江边他的隐痛就会减轻许多。最近一段时间家庭关系比较紧张,常和妻子吵嘴闹矛盾甚至打算离婚,前天大吵一架之后,他背起画箱就登上火车跑回故乡来了。
选好地势,支起画架,将颜料拧在调色盘上,他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合成一个四方小框儿,权当临时取景框,对着江面截取起来。
那边很美,沿江岸蹲着一群洗衣女,她们穿着青红黄绿的衣裙,组成了一条彩色风景线。她们身后的沙滩上,铺晾着刚洗净的服装被单,远望过去像是许多巨大的蝴蝶在晒翅。这边也不错,几只大轮船拉响汽笛正要启航,船身新的油漆在太阳光下斑驳陆离。几个强壮的小伙子忙碌奔跑于船头,舵楼上的烟囱往外喷吐着青烟。还有更远处……
他截取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画面,眯起眼睛打量、思索了一阵,然后操起画笔勾形。大轮廓很快就准确地勾好了,接着开始精细的局部处理。
瞧一眼实景,涂一笔颜色,他完全沉浸在艺术创作的佳境里。突然,一个身影儿跳入他的眼中,遮住了需要描绘的景物。
抬头细看,面前站着一个大姑娘,身穿整洁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硬纸夹子,正笑嘻嘻地注视着他。这姑娘好面熟,然而却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老师,我在船上,一眼就认出来是您在这儿。”姑娘爽朗大方地说。
“你、你是哪一级的?”他把她当成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了。
“我嘛,我在汉江上毕业的。”姑娘打开手中的硬纸夹子,取出一页纸来。他一看,这是一本杂志的封面,上边印有一幅画,正是自己十多年前在汉江边画下的那张风景写生,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正感茫然,姑娘却手指画中的小女孩子说:“我就是她。”
唉,对了,对了,他记起当时在这儿写生,看见岸边有一个小女孩子正左右徘徊,恰好他的画面上需要一个人物,便请她来做模特儿了。小女孩子有点儿惊讶,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不过,在整个的作画过程中,她脸上布满阴云,嘴角撇出一弘狠劲儿,始终不露笑容。那几年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舒畅,所以才从省城来到故乡的山沟里深入生活。小女孩子的沉郁正对自己的心境,他便真实地画了下来。画完后,他表示感谢,女孩子仔细看了一阵画儿终于张嘴一笑,提出要求向他索取一些颜料,笔和纸张,说自己也想学画画儿。他满足了她的愿望。是她,真的是她,虽然长高长大了,可嘴角上的那弘狠劲儿似乎仍未消失。
“老师,感谢您和您的画儿救了我。”姑娘把画页小心的收进硬夹里,感激地说。
这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儿,他觉得不可理解:“这、这话从哪说起?”
姑娘低下头去思索了一会,眼睛转向了江面,仿佛在回忆一件痛苦的遥远的往事:“当时,我的父母亲关系不好,经常吵骂打闹,后来终于离了婚。父亲远走他乡,母亲也改嫁到别家。父亲没有音信,我又不愿随母亲去那个冷酷的继父家生活,便成了被遗弃的弧儿,陪伴多病的奶奶过着艰辛的生活。那一天,我在江边上转悠,越想越失望,心里悲观至极,正打算投江结束自己毫无乐趣的生命,是您,您叫住了我,要我做模特儿,我不自主地答应下来。您画完之后,让我欣赏,我一看,原来汉江是这么美丽,山水是这么多彩,我又是这么漂亮,一切一切都非常好看诱人,我怎能糊里糊涂轻易告别它们呢。我突然清醒了,决定不死了,并且产生出要学习您描绘世界的神奇本领的念头。您送给了我许多颜色和纸张,以后我便乱画起来:您的这幅画后来发表在杂志上,我见到后便剪下来经常带在身边,它给我美的鼓舞,给我生活的勇气,给我上进的力量,给我无穷尽的联想……”
听了姑娘的叙述,画家精神大震,他没想到自己的作品还带出了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从姑娘的遭遇,他想起了自己濒解体的家庭,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儿女,心头不觉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有哀愁,有眷恋,有苦楚,好像也不乏一些喜悦。他觉得应该好好总结一下自己的人生,检点一下自己的责任,不要轻易地抛弃什么和偏求什么,以免造成莫大的遗憾。毕竟自己是有学问的人,也不年轻了,对待生活一定要认认真真,慎之再慎。
“老师,您怎么不说话?”姑娘问。
“噢、噢,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儿。”他回过神来,“你现在还学画吗,成绩如何,想不想考美院?”
姑娘笑了:“只是业余爱好,我的创作参加过县上美展,考美院是不敢想的。再说近年来工作太忙,学画的事儿早放松了。细想起来,当时要学画只是寻找一种精神寄托而已。”
“那你现在千的什么工作?”画家又问。
姑娘手一抬,指了指江面上繁忙的轮船,说:“是航运公司的经理。”
“哎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经理,不简单。”
“我想做些实际工作,用自己的双手来建设汉江,开发汉江。”“那好啊,你们才是汉江真正的主人。年轻有为,好好干。”“老师,您如果需要沿汉江旅行写生,我可以安排一条船带上您。”
“谢谢了,这次恐怕没时间,我家里有事儿需要赶回去。下次吧,我还会再来的。来了就找你。”
“老师,我还有一个请求。”“行,你说吧。”
“我想给你再当一次模特儿,请您再画一幅,行吗?”“好,现在就画,我正好来了精神。”
于是,微笑的欢喜的漂亮的成熟的姑娘便跳进了画面,与秀丽的汉江连成一体了。
画家觉得自己也溶进了风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