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信说:金船开到汉江上来了。
这数页长信中无意写上的一句话,却像一排彩灯将我的目光鉴茎吸引住。我从百无聊赖的日光里振起,我从苦思冥想的劳作中孽坚于是扔下笔,揉了纸,简单地收拾了几样东西带上,便急药刍往家乡赶。我要看金船要看金沙滩。
在金沙滩看金船,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一个神圣高尚的女人,美丽多情的女人,多灾多难的女人。
她是我少年生活中崇拜的美神,名叫婉嫂。
我乘坐的满面尘垢的公共汽车像头年迈体衰的老牛。不停地咳嗽着颤抖着喘着粗气儿好不容易才爬到家乡的小站上。车门一开,又迫不急待的将我掀下来,然后抖抖轻装,继续向茫茫的远方爬去。
站在公路边,面朝正南方向,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我的小村子。它像一个成熟丰满的少妇,静静地躺在轻雾漫动的日光下。村前是宛若飘带的汉江,周围是绿莹似缎的田野。它面积不大,堆树木占据的位置比整个世界都重要。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住着我骨血相连的亲属,留着我童年歪斜的脚印儿;村里的每块石板、每颗土粒都支撑过我的身体,每棵大树、每株小草都接受过我的抚摸。一看见它朦咙的身影儿,许多痛苦的记忆和温馨的往事就会涌上我的心田。
一条白亮亮的小路像软索从公路边仲到村里去。我又踏上了这条已经踩踏过千百次的小路它又默默顺从地将我输送到村里。进家门,放下行李,来不及听父亲的唠叨来不及吃母亲专门为我准备的甜食,便走到汉江边来。
落日似个大火球搁在西山尖上,它通体发光喷火,将满世界映得红通通一片。沙滩上空飘散着金色的岚气儿河床里涌流着金迷迷的液体,江畔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石片儿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的确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金沙滩啊!我的眼睛穿透辉煌的金光急切地寻找,终于看到了江边停着的一个庞然大物它有三层楼那么高,全身用钢板焊接而成,前边有铲沙的装备后边有吐沙复原的设施中间是淘沙取金的主体。还有甲板、扶梯其结构如一艘特殊的大船。这当然就是年产万两黄金的采金船了。
噢金船、金船,人们盼望你多少年,你今天终于出现在汉江边。汉江是闻名全国的天然砂金矿,从古至今我的祖先们世世代代用双手尉铁锨、木盆在河道上淘金,星星点点如针尖儿大的金末子给他们带来财富,供养了他们的生活,也消耗了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一辈子与金做伴儿,到老了仍是两手空空。因为金子太难淘,付出了大量劳动收获却很轻微。许多年前,淘金人中间就流传开了采金船的消息,然而谁也没有见过它是什么模样儿?它在人们心中只是一种憧憬、向往之物。
我总算看到了采金船,也为它的出现而兴奋喜悦。它标志了一种艰苦的手工劳动的结束,标志着现代化生产的开始,也显示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在满足的同时,我心中又有一种深深地遗憾。可惜的是婉嫂未能看到它。她应该看到的,因为在所有的盼望金船到来的人们中间,她的愿望最强烈、最真实、最充满情感,也最催人泪下。顿时,她的音容笑貌,映现在我大脑的屏幕之上。
这是我闻金船而动的真正起因。这是我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一段记忆。
沙滩上,她沐着一身金光从容地走来了、走来了。
婉嫂是沿着长长的沙滩,从汉江下游走进我们村子的。她嫁给柏哥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五年级。
我和柏哥原本是一家人,共一个亲爷爷。爷爷在世的那会儿,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爷爷离世后,爸爸便和大爹分了家。大爹一家三口住东边三间房,我们一家三口住西边三间房,同用一面墙壁,同用一座院坝,但各过各的日子,各打各的算盘,互不干涉。
柏哥高中毕业后回家劳动,曾经是返乡知识青年中的积极分子,还出席过地区的什么代表大会,成了远近数十里闻名的红人,后来,乡政府便将他调去做以工代干的干部。柏哥虽然相貌长得不怎么样,胖胖的矮身材、大鼻子,小眼睛,年纪轻轻头上就出现了自发,但因为他有名气,又有一个好饭碗,所以不愁讨媳妇,前来做媒的人踢烂了门坎儿。他千挑万挑,最后看中了婉嫂的美容。婉嫂家里人口多,负担重,生活过得紧巴紧,能嫁给柏哥自然就逃脱了劫难。很快,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
送亲的队伍进村的时候,我爬在门前的大核桃树上放鞭炮,只见远远的河滩上走来,前边抬的是大立柜、箱子桌子、火盆椅子、新纱帐四样嫁妆,后边跟着十多个穿新衣服的妇女和老人小孩子,究竟哪一位是我的新嫂子呢,根本猜不出。
放完鞭炮,跳下树来,我钻进屋里,将新房的绣花门帘拨开一道缝儿,探头用眼睛一瞄,哎呀,那新床上,纱帐下端端正正的坐笑过之后心里想:这样子胡闹真不廊该告审徂罪嫡他了可结果恰恰相反,在闹房完毕分发糖果时婉嫂竟给我发的最多。不过,她又笑眯眯地添上一句:“霖弟。你少使坏我还击的日子在后头,等着瞧吧。”
噢,我看出婉嫂虽然嘴里这样说,心里头却是个不记前仇的人。我对她的好感又更进了一步。
那天晚上,我是在糖果的香甜中和婉嫂的笑靥里进入梦乡的。结婚不几天,柏哥就去县上开什么会议了。婉嫂也不休息,立即下田干活儿。
可当时正是农闲季节,田里没啥活儿,乡亲们都到沙滩上淘金搞副业。长长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人影儿,到处都挖下大坑小坑,到处都能听到谈笑声、吵架声、骂仗声。
大娘身体有病,大爹放着一条牛还在家打杂,婉嫂单独行动不方便恰好我放了暑假,便给她做伴儿当助手来淘金。
淘金这活儿真苦,头顶烈日暴晒,滚烫的沙滩上只有蒸气而不见凉风,人们如同热锅里烤出了油的豆子。男人们只穿着短裤衩,赤裸的脊背和双臂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又被汗水洗得闪亮闪亮。女人们的衣褂湿漉漉紧贴在身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婉嫂手持金盆摇沙,我用铁锨铲起沙石往盆里倒。大半天了,沙子摇了几十盆,我的双臂累得酸疼酸疼,可就是没见金子的影儿。我将铁锨一扔,泄气地说:“尽是石头沙子,哪儿有金子呢?出力划不来、划不来。”
婉嫂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金子不是那么容易淘的,它潜藏在大量的沙石里面,并且也没那么多。不过,一星点儿,少虽少,挺值钱哩。你累了吧,咱们歇一歇。”
我将衣服往地上一铺,然后躺了下来。婉嫂也放下工具,在我身旁坐下。我偏头瞅见她鬓角上那几根烧卷了的焦黄头发,不自觉婉嫂扭头一瞧,领会了我发笑的原因,伸手拢一拢头发,说:“霖弟,看你样子挺老实,其实是个捣蛋儿。”
我最忌讳老实二字,因为老实有时候与无用等同。谁说我调皮我倒觉得是最高奖赏。我便笑得更开心了。
婉嫂拿眼角斜了我一下:“你甭能,你甭能,待你讨媳妇的时候,看我好好收拾收拾你们小两口儿,那时讨饶也来不及哩。”“我不讨媳妇,你怎么办?”我得意地说。
“你不讨媳妇,哈哈。”婉嫂笑了,说,“那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吧。哼,甭说硬气话,到时候比谁都猴急。男人是鱼,女人是水,鱼没有水的滋润就成了干鱼。哼,说不到媳妇,你还要跪下求我帮忙呢。”
果真像婉嫂说得那样,男人非讨媳妇不可吗?我心里犯嘀咕。再看婉嫂,她是那么的喜悦和陶醉,全身仿佛罩着一层幸福的光环,那裸露的细臂、长腿,每块皮肤每个毛孔儿似乎都往外散发着诱人的温暖的满足的气息儿。
假若真讨媳妇,就要找一个像她这样健康美丽的女人。我想。“哗啦——”一阵巨响将我从沉思中惊醒。人们纷纷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跑去,原来是一个深沙窝塌方了,幸好下边没人。
虽然没出事,可把人吓得够呛。
婉嫂的到来,给我们的院子里增添了不少生气,也使柏哥变得活泼开朗起来。过去,我们这户人家中很少有人大声说话,现在却经常听到柏哥的叫喊声和婉嫂的笑声。
但是,老一辈子人好像讨厌这种生气。每逢听到柏哥和婉嫂的调笑嬉闹声,大爹和大娘就皱起了眉头,连我的爸爸和妈妈也沉下了脸。有一次,大娘甚至吐了唾沫,说:“呸,猫儿见不得腥气,不好好干活儿,光知道把男人缠得恁紧。”
也的确,柏哥讨了媳妇以后,再不像过去那样往外边跑得不落屋,现在上班去乡政府,一下班就回家来。有时连婉嫂的洗脚水,他也给倒。一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端着尿盆儿上厕所去。
对柏哥的变化,我实在感到无法理解。不过,我倒暗暗佩服婉嫂的魅力,因为这都是她嫁过来后出现的新现象啊!
那日晚,我出门撤尿,见柏哥房里还亮着灯光。鬼使神差,我悄悄地摸过去想看个究竟。窗帘遮得不严实,透过窗棂缝隙往里一瞧,“啊”我惊得叫出了声。
“谁?”听见柏哥的喝问,我慌忙调头逃开去。接着,发现柏哥打开房门,站在门左右顾盼了一阵又进去了。
柏哥的房门“砰”的一声落栓,我的心跳才慢慢平息下来。不过,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刚才柏哥和婉嫂在床上滚在一起的情景在脑中浮起。要知道,他俩身上都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呀!不知怎的,我竟将尿撤得满床骚臭……
第二天早上我刚出门,便在院子里碰上了柏哥。他看我走路一跛一踱的样子,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于是用眼睛狠狠地瞪瞪我,样子挺吓人的。我怕挨揍,赶紧拐着跑着离开他。
我不想见婉嫂。因为瞧见了她的隐秘,我羞于直面对她。可不见又不行,还得在一起淘金干活儿呀!于是在金沙滩我一上午都不敢抬头看她,仿佛她身上有刺人的光芒似的。
干着干着,昨晚不知怎样歪了的脚腕子又隐隐作疼起来,我只好坐下来歇一歇。婉嫂在我面前蹲下,关切地说:“霖弟,你伸出脚来,我给你摇一摇。”
我脱了鞋,伸长腿。她抓住我受伤的脚摇一摇捏一捏,揉一揉扯一扯,在她圆润细长的手指的反复摆弄下,我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以后再甭这样了。”她小声说。我点点头。
“昨晚上看到的,不准对别人讲。”她又叮咛道。我又点点头,只觉得脸上发烧,不敢望她。
“唉,其实你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她原谅似地说。“不,我不小了,什么都知道……”我突然强辩起来。
她笑眯眯地盯着我:“你说说,知道些啥呢?”
“我,这……”其实我真得什么也说不清楚,最后挣红脖子叫道:“反正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是见不得人,可也不是丑事。唉,等你以后有了媳妇,就一切都知晓了。”说罢,她又千开了活儿。
她那意味深长的话儿,我琢磨了好多年才弄明自。男女之间的性关系,既是自然的,神圣的、美好的。又是秘密的、不能公开的,这是矛盾的存在。
婉嫂当时的话语,对我无疑具有启蒙的作用。这是我不能忘怀的另一个原因。
一年多以后,我考上初中那一年,社会上许多事懿发生了变化。也不知是上边有文件精神,还是柏哥的工作中出现了差错,反正乡政府把他清退回家了。
回到家里,柏哥的情绪顿时低落。他以前游手好闲惯了,庄稼活儿没学好,沉重的淘金劳动受不了,便三天千活,两天歇气,还常发脾气,动不动牛吼连天。对婉嫂,他也没有以前那样体贴关怀了。柏哥认为挖沙淘金是出力多、见效少,笨入老实人才干的活儿,他便与外村的几个熟朋友出外去做生意。开头他们只是贩买蔬菜、花生、瓜籽儿等一些东西,后来就干开了木材、青竹、树皮等大买卖。果真赚了不少钱,柏哥脸上又有了生气,可婉嫂却显得忧心忡忡。
有一天早上,柏哥不知道要出外去干什么,只见婉嫂追到门外说:“你还是甭去吧,我总觉得不保险。咱在家种庄稼、淘金,再搞些家庭副业也行啊。”柏哥说:“不冒险咋能发财,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笨人。”婉嫂又央求说:“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吃亏后悔就迟了。”这时节大娘出现在门口,瞪着眼儿、喷着气儿、恶声恶气地说:妇道人家规规矩矩守门,少拉男人的后腿,我最见不得没骨头的人了。婉嫂只好咽口气儿,低头退了回去。
柏哥嫌人多做生意平分赚钱少,索性自己单干开了,那次他收购了一车皮生姜运到广州去卖高价,谁知没经验,姜太嫩,又保管不好,火车到广州以后姜已大半腐烂,钱没赚到,可本钱和运费已付了,气得他蹲在车站嚎啕大哭。烂掉的姜想往珠江里倒,警察还不准许,最后只好借钱请人拉到郊外的野地里去埋掉才算完事。回到家来的时候,只剩下一身又脏又旧的衣服。气得全家人都流了一场眼泪。
柏哥从此再也不敢往外去了,呆在家里又十分不愉快常发一些无名的火儿。那天大家在田里插秧回来,人人都累得够呛,柏哥一进门就倒在躺椅里喊婉嫂为他倒洗睑水来。婉嫂正梳头没听见他又喊第二遍,婉嫂这才从里屋走出来,他就带气儿说:“你耳朵聋了,让我喊破嗓子。”婉嫂说:“你急啥,我也累得不行了,你个大男人躺在封会自己去端水。”说归说,但她还是端来了洗脸水,谁料柏哥飞起一脚将水盆踢翻。泼了婉嫂一身,还骂道:“你也来欺负我,这日子过不成了。”
婉嫂委屈的哭了一夜。
幽幽的哭声穿透墙壁飞进我的耳鼓。我也难受了一夜。婉嫂,你也太软弱了。我不明白美丽本来应该是光明的、坚强的、充满征服力的,可美丽为什么常常与过份的善良连在一起呢?善良过份了不就是软弱吗?婉嫂,我为你打抱不平。
一天傍晚,金沙滩上来了两个广州客人。他们穿着西装、皮鞋,戴着太阳帽、墨镜。烂的沙滩,看着锨飞盆摇金床晃动的雄壮广阔的淘金场面,高兴得叽哩哇啦用广州话交谈起来。之后,他们又打问起柏哥来。有人介绍了我们。我和婉嫂只好扛着工具领他们回家。这一天柏哥身体不舒服没来干活儿。
柏哥一听说是广州客人,连忙翻下床迎出来。原来这是他去广州做生意时结识的朋友。端上茶,点着烟之后,两个客人打开了带来的包儿,从里面掏出一些礼物。有给大爹的鞋帽,给大娘的毛背心,给柏哥的西套服,给婉嫂的彩裙等。还有几样小猫小狗汽车呀之类儿童玩具,可惜婉嫂还没怀上娃儿。
望着摆满大方桌的式样新颖、色彩鲜艳、琳琅满目的礼物柏哥一边摇手谦让,一边问道:“二位最近又跑哪路生意?”
一位胖胖的客人用广州普通话说:“别提了,别提了,现在哪一路都紧张,票子难捞呀!”
黑瘦的客人压低声音说:“不过,我们最近发现了一条路子,能赚大钱。”
柏哥眼睛一亮:“哪一条路子?”
胖客人环颐左右,似有不便明言的秘密。
柏哥摇摇头说:“甭怕,这儿只有我的父母、老婆和小弟,没外人,尽管说吧。”
胖客人往前一凑说:“就是倒买黄金呀!这硬头货带到香港去,能赚三四倍哩。我看了,你这儿资源丰富,咱们合伙儿干,怎么样?”瘦子补充说:“你将农民手上零散的沙金收购集中起来,我们带到广州去出手那边的关系都找好了。”
柏哥坐直身子,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儿。婉嫂在一旁说:“金子由国家统一收贝勾,你们这样干能行吗?”
胖客人说:“哎哟嫂子。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老实人干守穷。你别为大哥担心,他坐在家里收购,路途的风险我们坦了。行动要绝对保密,绝对保密。”
柏哥瞪了婉嫂一眼。大娘的脸色也沉下来。大爹慢吞吞地说:“国家的标价也实在太低,听说外地的沙金都走了黑路。”
柏哥一拍巴掌:“好,干吧,不过,你们打算怎么分成?”
胖客人的脸上露出喜色,他与瘦子一交换目光,笑着说:“哎呀老弟,自己人不见外,当然是三股分成嘛。”
柏哥又点点头。这桩交易算谈成了。
大爹庄严的吩咐我不要出外乱说。我心里清楚,这话儿不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
广州的客人在金沙滩住了下来。柏哥让家里专门腾出一问房子供客人用。客人花钱很大方,天天买来好酒好肉肥吃海喝,主人们自然跟着沾些油腥。他们略施小恩小惠便取得了主人家的信任。不几天,柏哥就将金沙滩农民手中淘得的沙金大部分收集起来,一一过了秤,写了花名册,将付给比本地国家收购价还高一倍的现钱。
这天下午饭后,柏哥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儿从怀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金末子,说:“东西都收上来了,钱还没付给人家呢!”
胖客人接过看了看,又小心地包好交给瘦同伴。瘦子取来一个小匣子,把金子放在里边锁好,藏在他的手提包里。然后,胖客人指着瘦子对柏哥说:“让他留在这儿,我马上就去取钱。巨款带在身上不放心,下火车后我们便存在县城的储蓄所里了。”
下午,胖客人乘汽车去了县城。当天晚上没有回来。
半夜,瞌睡灵醒的大爹忽然听到客人住的房里有什么响声,他放心不下,悄悄地摸下床来,捏亮手电筒走过去查看。结果没发现什么异常现象,客人正在睡觉。他回来躺下,越想越不对劲儿,留下来的这个客人身材瘦小,床上的被窝怎么那样大呢?他又翻下来,走进客房,揭起被子一看,顿时傻了眼,里面根本没有人,被子盖得是一些筐子笼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看装金子的手提包,也无踪无缩作一团悲声大叫饶命,可是他的叫声被喧嚣声淹没了。
气不可遏的人们越打越厉害,他们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发泄机会似的。爸爸和婉嫂一见情形不妙,连忙劝阻大家,但众人竟把他们拨在一边去。
瘦子叫着叫着就没声,人们也纷纷停了下来。爸爸走过去用手电筒一照,甩手一摸,大惊失声说:糟了,出人命啦。有人却还喊:打死活该,打死活该。
也有人叫道:“死了,在沙滩上挖个坑一埋了事。可我们的金子呢?”
“混帐,人命关天,谁也脱不了干系。”爸爸吼了起来,吩咐人说:叱陕去派出所报案,现场不能动。
金沙滩上哑雀无声。黎明的曙光照耀着一张张灰白僵硬的、痛苦变形的面子。
瘦子像一条狗蜷在地上,他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小,但他的血却是那般殷红,已经浸透了身下的那块沙滩。
血红的太阳升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位公安人员驶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柏哥被逮走了。
同时,村里其他几位冲锋陷阵首先动手打人者,也一一被公安部门拘留审查。
金沙滩响起了女人们幽幽的哭声。也不知她们是在哭金子的丢失,还是哭男人的被捕?反正是没有谁会为那死去的广州客而流泪的。
案情并不复杂,很快就调查清楚并且判决下来。打死瘦子虽系众人所为,但柏哥是主犯。他还兼有贩买黄金的罪行。结果,柏哥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其他的人被拘役了一段时间经过教育认罪叉敲回桌事情渐渐平息了。淘金人吃了一次大亏,暂时变得安份起来。对于柏哥受到的惩罚,婉嫂始终平静以待,可能她早想到会有这种不良的结局吧。最不安静的是大娘,她时不时坐在院子里哭泣。并且一边哭一边念叨,说自己的命苦呀,说受到别冬的陷害呀等等。有时候,婉嫂看不下去便上前劝解,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大娘反倒泼头盖脑地骂婉嫂一通:“都是你这个狐狸精带来的祸害,自从你进家门丧气事儿就没断过。男人被关起来女人连一滴眼泪也不掉,你巴不得他死了病了亡了好找野老公。”
对于大娘莫名的火气、无端的咒骂侮辱,婉嫂只能以沉默对待。她明显地消瘦下来,睑上的红晕在消褪,黄色在增加。
有一天,金沙滩上开来了几辆大卡车,车上装载着一大堆新奇古怪的器械和十几个男人。男人们卸下东西,在沙滩上搭起帐篷,然后把器械安装成两台钻机轰隆隆的钻开了沙滩。
村干部告诉大家说,这是省上派来的金矿勘探队。他们要在这儿探明沙金的蕴藏量,取得数据后报告给上边,上边以后将派金船来采金哩。
淘金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纷纷跑过去看稀罕。勘探队长姓石,是一个红脸瞠、大个子、三十七八岁的山东汉子,他热情地招呼着乡亲们。
有人问:“队长,我们这儿的金子多吗?”
石队长答道:“据我们初步调查,这儿是全国少有的大型沙金矿。当然具体的规模和数字,待我们勘探完毕才能知道。”
好啊,咱们这儿是大金矿呢!大家高兴地叫起来。叫过后,有人又担忧地说:听说要开金船来采金,那我们不是没啥干,没收入了吗?
石队长说:你们可以到金矿来当工人,给你们发工资,教你们开机器。另外,除了国营金矿你们乡里村里还可以搞集体性的采金子并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幸运,反而惹出了不少麻烦。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沙坑里放下工具,正要动手铲沙,忽见后村牛成哥的婆娘扛着一把铁锨,气势汹汹的走过来说道:
“你们让开,这是我的地方。”婉嫂说:“我们昨天就在这儿淘呢。”牛成嫂一挥手:“你问问别人,看这个沙窝以前是谁开的?”
婉嫂说:“那我不知道,反正没人要了我才来的。金旺了就是你的,沙厚了就不是,哪有这个道理?”
我也叫道:“这沙窝是众人开的,你蛮不讲理儿。”
牛成嫂冷笑几声:“哎哟,你小子摸摸自己的鸡巴长硬了没有?你哥不在家,你嫂子把奶水儿都让你喝了,看你张狂的。”
我气得在地上跳起来,抓一把沙子就往她脸上打。
婉嫂的脸色也变了,说:“你甭满喷粪,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胡搅蛮缠吃不开。”
“你有个屁理儿;你男人丢了我们的金子,老娘还没找你算帐哩。去,滚开,我要在这儿淘。”说着,牛成嫂扑过来,抓起我们的金盆扔到一边去。
婉嫂上前去阻拦,结果两人便撕打起来。别看婉嫂性情温和,要打起架来也毫不示弱。扯着滚着,牛成嫂被压在地下,婉嫂占了上风。但这时,五大三粗的牛成哥奔了过来,将婉嫂掀扯到一边,牛成嫂爬起来就发疯似的撕扯婉嫂的衣服。
我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嚎叫救命,接着扑过去抱住牛成哥的一条腿,让他无法上去助战。周围淘金的乡邻和远处勘探队的工人闻声都跑过来劝架。女人们拉住了牛成嫂,男人们挡住了牛成哥。牛成哥还一跳一跳地吼道:“呔,没想到这卖的婆娘真格泼,竟欺负到我牛成头上来了。”
勘探队的石队长压住牛成哥的肩膀,厉声说:“不管谁欺负谁,你个大男人与妇女争斗就不对。”
牛成哥一翻:“是谁不对你算哪路和尚,少管闲事。”石队长说:“大路不平,众人铲修,该管的就要管。”说罢,他又来到婉嫂面前,劝解道:“算了,别与耍牛不讲理的人争输赢还是另找地方淘吧。你男人呢?”
婉嫂“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扯起金盆就往家跑去。
我抓住铁锨,真想冲上去砍下牛成夫妇的脑袋来。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沙坑就这样被人强占了去。
当天我们没再去金沙滩。婉嫂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我也气得吃不下饭。
傍晚,我想出了一条惩罚牛成夫妇的办法,便悄悄开始行动。从金沙滩到牛成哥的家里,中途要越过一条小水沟,沟上架着一截木桥板。我瞅瞅四处无人,便将木桥板挪动了一下,使一头搭在虚处。做好后,我便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偷看效果。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金沙滩上麻黑一片。只见牛成夫妇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儿懒洋洋慢吞吞往这边走过来。牛成嫂在前边走着走着,嘴里还哼着什么小。她终于来到沟边。双脚踏上桥板,一步、两步,迈到中间,“扑通”一声,桥板一头坠落了,牛成嫂掉在水沟里直哎哟。
牛成哥在后边说:“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咋不看路呢?”“哎哟我的老子,不是我不看路,是桥板塌了呀。”
“桥板好好的,咋会塌呢?喂,哪儿摔伤了?”
“腿,腿摔疼了,衣服也湿透了。你傻立着干啥?快拉我上来嘛!”
“真是碰见鬼了。”
我听到这儿,捂住嘴巴笑起来。
婉嫂也不说话。我们各干各的。
不知沉闷了多长时间,忽听远处有人喊:“快跑,沙墙要塌。”接着“哗哗哗”一阵巨响,让人心惊肉跳。
众人都向塌方的沙坑涌去,我和婉嫂也跟在后边。到跟前一看,原来竟是牛成夫妇强占去的我们的沙坑。
牛成嫂在坑边哭叫道:“牛成埋、埋在了下面。”
婉嫂一听,急忙挥动双手挖坑,喊着:“快快拨沙救人。”
大家一起动手来挖沙,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牛成哥,赶紧将他抬了出来。
石队长带着勘探队的汽车也赶来。把牛成哥抬上车,又一阵旋风般地向医院开去。
望着牛成哥血糊糊的躯体,我不禁有点儿后怕。要知道,这祸事差点儿就降临在我们身上。尽管这是老天对牛成蛮横强霸的惩罚,可我无法幸灾乐祸。
想起昨晚上自己的行动,尽管与今天的灾难毫无关系,可我仍感到深深地内疚。这是我少年生活中做下的唯一的一件让人永久忏悔的坏事。
牛成哥的伤势因为抢救得及时,所以没有留下大的后遗症。出院以后,他人变得安宁老实起来。倒是牛成嫂真混帐,她对我们的仇恨更加深了。沙坑塌方,怪天不怪人,我们避过了纯属侥幸,你碰上了也不是谁故意推给你的。为什么这般不明事理呢?
柏哥开头关押在县城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定刑后就转到城外的劳改场去做砖瓦活儿。
我和婉嫂提着一些常用的和吃的东西,坐了半天汽车,又走了几里路,赶到劳改场来看望柏哥。
在大门口,守门的老头儿问了我们看望的人的名字,然后去里边叫来管教干部。管教干部走出来说:“他呀,前几天与别的犯人打架,已经关到最里边了。我这就去带他。见了面,你们多劝劝他,让他好好服刑。”
几个月没见,也不知柏哥变成什么样儿了。听说他在里边与人打架,就更让人心里不安。我们在门望了好久,才见管教干部带了一个人出来。那当然是柏哥。
我和婉嫂退进指定的接待房里,管教干部让柏哥走进来,他站在门执勤。
柏哥与我们面对面坐下。我一瞧,才分别不长时间,他就苍老的很厉害。剃着光头,穿着统一的印有字号的蓝布工作服,脸皮平板缺乏活力,腮帮上还多出一道刀痕,看来这是他与人打架留下的纪念了。
婉嫂眨了眨噙满泪水的眼睛,从挎包里取出带来的新鞋袜、牙膏香皂、点心、香烟等东西。
柏哥拿起那条香烟一看牌子,不高兴地说:“要这便宜货干吗?为啥不买好的?”
婉嫂怔了怔,说:“没有多余钱,家里还有几口人要吃饭。”
柏哥眼睛一瞪:“你们在外边自由自在,就不想想我在里面受的窝囊气儿。”
婉嫂说:“听说你与人打架……凡事多忍点儿,好好劳动,争取早日出来。”
柏哥说:“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主,你少教训人。”婉嫂说:“你早听我的话就好了。”
柏哥脖子一粗:“听你的话,你是王母娘娘能救人?迟早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面孔,去去去。”
婉嫂停了停,又说:我在外边心里也不好受,常常晚上睡不着柏哥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诡笑,冷冷地说:哼。睡不着我知道你是一头爱发情的母牛,忍不住等不及,你找野汉子去,另嫁人去反正我现在管不着你。
“你咋这样说话?”婉嫂望了门那管教干部一眼,低下头,费备道,“人家好心好意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却肆意侮辱人。”
柏哥“呼啦”站了起来,手一挥说:“好口阿,我是在侮辱你。你来看我,是对我的恩惠?你走吧,见了你我心中反倒难受。”
婉嫂再也忍不住,抱头奔出了接待室。柏哥怎么变得这般不讲理,我想对他诉说诉说婉嫂在外边的艰难,可他却大跨步走了,头也不回。管教干部跟在后边送他。
回来的路上,婉嫂一句话儿也不说,像是麻木了一样。我心里暗暗责怪柏哥太不近人情了。
后来学了心理学,我才知道这叫做变态行为。
金沙滩上淘金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立足之地也就越来越小。恃强欺弱,这在金沙滩上是常有的事儿,我们没有力气与人家打架争夺,只好一次一次退让。
婉嫂常常望着茫茫的远山,自言自语说:“金船呢,金船什么时候才能开来啊。”
我说:“只要有金船,它总会来的。”她点点头:“是的,总会来的。”
有一天,我们又在这么念叨,只见石队长从勘探队的方向走过来。他在沙坑边蹲下,望着婉嫂,说:
“真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婉嫂说:“其实很简单,我已经习惯了。”石队长感叹道:“女人干淘金活儿,真够苦的。”
婉嫂苦笑一下,讥讽地说:“生来受苦的命,有啥法子呢?那像吃国家粮的人,干不干,反正每月照拿工资。”
石队长哈哈笑了:“你以为我们轻闲吗?我们可不是坐办公室,这野外工作也够苦够累的了。”
婉嫂说:“不管怎么讲,你们反正有奔头。”
石队长摇摇头:“好啦好啦,咱们不争了。大妹子,我与你商量一件事儿。”
婉嫂爽快地说:“什么事,尽管说,不过咱乡下女人帮不了啥忙儿。”
石队长说:“我们勘探队想请一名做饭的人,你愿意来吗?每月工资八十块,早来晚归。”
婉嫂抬起了头:“真的吗?”石队长点点头。
我一听这消息立即高兴起来在旁边怂恿说:“婉嫂,这可是个好差事啊!你去,一定去。”
婉嫂盯着石队长:“我笨手笨脚,能行吗?”
石队长笑着说:“嘻,像你这样精明能干的女人在金沙滩上很少见,怎么成了笨手笨脚呢?并且不过是十几个人的饭菜,你保险没问题。”
婉嫂说:“那好我回去再跟家里商量一下。”
石队长站了起来:“好吧。商量好了,你明天早上就可以来上班。你若不来,我们再另请人。”
回到家里,婉嫂把去勘探队做饭的事儿说了,得到家里人的一致赞成。大娘听说每月能挣八十块钱,也显得格外高兴。
我则为婉嫂不再去淘金而庆幸。
却谁知,这反而给婉嫂带来了以后的种种磨难。
婉嫂去勘探队上班了。勘探队都是一些热情开朗的小伙子们,他们有时说话做事粗鲁暴躁但心眼儿却很好。对于一个女人的出现与加入,他们品得韭凿寓舆和勘探队的野外工作虽然辛苦,但他们的伙食也很高,所以常有剩饭剩菜。我每天下午放学后,便去挑两桶油汪汪的残汤烂菜洗锅水回来喂猪。有时就帮婉嫂洗一洗第二天吃的菜,或是下江边挑两桶清水。
那天晚上,没啥事可干,几个人就坐在厨房里扯闲话,等侯去远处勘探的石队长他们回来吃饭。
有一个挺年轻的姓杜的工人正展读刚收到的家信,一副乐滋滋的棒儿,还一边吻着香喷喷的信纸。婉嫂打趣地说:
“小杜,又是新媳妇的来信吧。她一定催你回去热和呢!看你激动的,快把纸儿吻烂了。”
小杜说:“可不,我那口子啊,情感饱满丰富,疯狂起来让人发颠。啧、啧,等石队长回来,我请假明天回去。”
“瞧瞧,等不及啦!”
“当然。”小杜站起来,在空地上身子一扭一扭跳起了迪斯科舞。
“哈哈哈……”众人大笑。
突然,婉嫂像发现什么秘密似地说:“奇怪,你们每人都常收到来信,可总没见石队长的。”
小杜不跳了,坐下来说:“他是孤儿,家里没人了。”婉嫂又阿:“那他,没有老婆孩子?”
小杜眼里喷着火儿说:“甭提那臭娘。他们大学是同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女的分配在省城工作。开头还好,每天写信来,可时间不长,那骚情货嫌老石长年在野外很少回家,就跟别人勾搭上,将老石蹬了。”
“没看出他整天乐呵呵的,原来也是一个苦命人。”婉嫂叹了一口气儿。
“咱勘探工人的日子苦啊。”小杜抱起了头。“那他,为啥不另找呢?”婉嫂说。
小杜眨眨眼睛:“怕走老路。大嫂,你若遇到合适的,就帮忙给咱队长再介绍一个。”
婉嫂摇摇头:“跟我们打交道的都是乡巴佬儿,咋能配得上你们。”
小杜说:“哎,大嫂,你说差了,只要入好,条件是次要的。再说我们勘探队呀,好多人的老婆都在农村,反正咱有钱养括她们。其实乡巴佬才本份保险听话。”
“那你老婆就不保险听话了?”婉嫂故意问。“她啊,嘻嘻,另当别论、另当别论……”
婉嫂似乎真想帮忙,问:“可不知石队长有啥标准呢?”
小杜说:“嗨,老石那人才好说话,尽管不讲条件,但人要漂亮能干,起码像你这样……”
婉嫂顿时羞红了脸:“小王八,你满嘴胡嚼,甭把我作贱死了。”小杜连忙道歉说:“开个玩笑嘛,你何必当真。我说的也是实话嘛。”
婉嫂板下脸不吭声了,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小杜知趣的起身走出去了。
我心里埋怨婉嫂:何必这么认真呢,本来是说说笑笑的快乐事儿,你这一变脸就弄得人家很尴尬。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人声嚷嚷,石队长他们回来了。
此后,婉嫂对石队长显得特别关心起来,早晨水烧开了为他泡好茶,晚上回来迟了,饭菜凉了她便亲自再热一遍,洗澡水烧温后她甚至亲自为他舀了端去。这种殷勤,弄得其他同志有些嫉妒了,不过石队长很有威信,再加上他个人问题上的不幸遭遇,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我也觉得婉嫂做的对,石队长毕竟是前来开发金沙滩,给我们带来切实帮助的啊!我们帮他干点力所能及的细小事务,根本就报答不了他的恩情。
上边发来电报,让勘探队将采出的沙样送到省城去分析、鉴定。石队长带着那些东西,当天就乘车出发了。
他走后,婉嫂利用空闲时间将他的棉被拆下洗净、晒干以后又缝上。他的鞋袜脏衣服,婉嫂也齐齐清洗了一遍。当然,婉嫂也为别的同志洗过衣服,不过没有这么认真细致。
石队长从省城回来,一进帐篷,发现自己床铺上的东西变了佯儿。他记得走时来不及收拾,便乱七八糟疙疙瘩瘩的堆在床上,眼下却变得整整齐齐千干净净。他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正要开口寻问,已有同志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是汉江女神从水里爬出来干的。队长呀,你好运气。”
石队长笑了笑,他心里顿时明白。
晚上,收拾干净锅灶,我挑着两桶喂猪的汤水和婉嫂一道回家来。刚走出帐篷不远,只见石队长跟上来叫道:“等一等。”
我放下肩上的担子。婉嫂转过身去问:“还有事儿吗?”
“嗯、没有、有。”石队长来到我们面前,停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塞在我手里说,“我给小弟买了一支钢笔。”
我拿起来一看,白钢笔杆儿闪闪发光,上边还刻着一些文字和好看的图案,是支“英雄”牌高级钢笔,心里真想要,但又不好意思。正犹豫,石队长捉住钢笔干脆给我插在上衣口袋里。我难为情地咧嘴笑了。
石队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子和一块香皂,对婉嫂说:“这瓶奥琪抗皱美容霜和法国香皂,是给你买的。”
婉嫂不接,说:“这,怎能让你给买东西呢?”
石队长说:“你帮我干了那么多的活儿,这点意思,表示感谢。”
婉嫂只好接过来:“这些东西,很贵吧?”
“贵不贵有啥要紧,你甭问了。”石队长说罢调头往回走去。我们继续回家来。婉嫂说:“霖弟,收人家的东西,恐怕不好吧。”
“哎,有啥不好的,他爱给嘛。又不是咱们张口要的。”我大咧咧地答道。
“霖弟,你说石队长这人咋样?”婉嫂突然问。“好。”
“我、我怕事……”
“有啥怕的,不就是几件小玩艺儿吗?”“你不懂。”
“我才不在乎呢。”
当时因贫穷变得贪婪说出的那种话,现在想起来还叫人脸发烧。
婉嫂那时似乎就感觉到了什么。我却丝毫没觉察,真是个浑小子。
勘探队为了加快工作进度,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这儿的大本营继续搞,石队长带另一路人马去江下游的另一个点上突击勘探。
一个工人的家属这时来探亲,住在一问租用的民房里也顺便给留下的人做饭。婉嫂跟着另一路人去江下游,因路远,她只得与勘探队同吃同住。
过了一段时间星期六下午,大娘取出一个包袱对我说:“霖儿,你嫂子走时仓促,衣服也没带够,你跑一趟送去吧。顺便再把这个月的工资拿回来,家里要用钱。”
我高高兴兴答应了。明日是星期天,正好去玩个痛快,另外这一向没看到婉嫂,心里还怪想的。
我提着包袱上了路,天擦黑时分,赶到江下游勘探队的驻地。大伙见至我,象许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那样热情。有人钻到江里抓来几条鲜鱼,有人上代销店买来几瓶红、白酒,石队长又吩咐婉嫂多炒几个菜。灯下,我们痛痛快快地干起来,划拳的划拳,猜宝的猜宝,打杠子的打杠子,玩得很有趣儿。后来,我也喝得醉熏熏了。
在婉嫂住的那个小厨房里,又支起了一架钢丝床,我便呼噜噜入睡了。
半夜,口渴难忍,我急醒来,爬下床找水喝。借着门缝射进来的月光一瞧,婉嫂的床上空荡荡的,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找个碗,从铁桶里舀了一下凉水喝了。又想小便,就开门走出来。
这个晚上不是农历的十五就是十六,那圆圆的月亮挂在高高的天空中,它闪射出来的银黄的光辉将大地照得明晃晃的。远处,沉默的大山幻作一堆朦胧的黑影儿,急躁的汉江水泛着微光哗哗奔涌。近处,沙滩空荡荡的,一些像金子其实是云母片儿的小沙砾闪着诡秘的微亮儿。人站在沙滩中间,仿佛是来到宁静的真空里。我在帐篷后边不远的地方小便完毕,正打算返回,忽听前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轻轻的、象虫鸣似地说话声。可抬眼一看什么也没有。好奇心驱驶我不甘罢休,我便悄悄地伏在沙滩上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爬过去。
爬着爬着,眼前出现一个深坑。这是一个很大的废沙坑,坑底坐着两个人,从身影上我认出是婉嫂和石队长。奇怪,深更半夜他们坐在这儿干啥?
只听婉嫂说:“石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啊!”石队长说:“这我知道,他还在劳改。可我忍受不住,从见你第一面起,我的心就被你吸引去了。开头当然只是出于同情,后来就产生了爱慕……”
婉嫂说:“我也一样,也忍不住。你是个好人,好汉子,谁见了你都会爱上的。噢,那些没良心、没真诚的女人除外。可命运安排了阴错阳差,就得忍。我是乡下的女人,还不会也不敢思想解放,行为自由……”
我点点头。但我心里的气并没消。
以后接受了更高的现代教育,我才意识到那时自己幼小的心灵上已经投进了某些封建思想的阴影,我毕竟是金沙滩这块落后的土地上的小公民啊!当然也不全是这样,那时我的心灵我的行为已包含了初恋的成份,因此带给我的痛苦就强烈更深久一些。其实不用我回来说村里已经慢慢地有了一些谣言,说婉嫂与男人们胡吃海喝,行为放荡等等。大爹大娘也闻到了一点气息,但将信将疑,他们又想让婉嫂挣钱又不放心。最后为了顾及脸面和捂住村人的口嘴,还是决定把婉嫂叫回家来为好。
于是,大爹亲自跑了一趟勘探队,说大娘病情加重,需要婉嫂回来伺侯和料理家务。婉嫂便辞退勘探队的事儿跟大爹一道回来了。
进门以后,大娘照例臭骂一顿。
这期间,大爹去了一次县城看望儿子,可回来告诉我们,根本没见到人。只是听管教干部讲,柏哥在里边又与人打架,这次伤得不轻,正在接受医生治疗,不能见面。
大娘又哭又骂了半天,弄得全院人不得安宁。
不久,石队长他们完成了江下游那个点的勘探任务,又回到我们村外金沙滩大本营来。由于勘探队任务完成的迅速,上级便奖给他们一台大彩电,村里许多人晚上没事儿便跑去看电视,婉嫂当然也去了。
有一次,石队长还来我们院子里玩耍。长辈们倒热情欢迎,并陪他东拉西扯说话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来的真正目的:他是想见婉嫂。
金沙滩上出产的金子价值很高,金沙滩上出产的谣言也极其恶毒。村里传开了,说婉嫂与石队长干了丑事,说他们经常在一起胡来。牛成嫂说得更具体,她说有一次她将一件东西忘记在沙滩上,晚上去捡时亲目艮看见婉嫂与石队长搂在一起……。知情人当然明白她这是借机发泄心头私愤,可大多数人却信以为真。
这流言蜚语不知怎么竟也传进了大爹和大娘的耳朵里。大娘为了维护尊严,便抖着嗓子在全村骂了一遍。因为没有证据,她对婉嫂也不好怎么样,只是越发监视得紧了。
早上,婉嫂到镇上去买东西,大娘突然在她的床下边翻出了一件男人的裤子,便叫嚷着把我喊去,问:
“霖儿,这件衣服是谁的,你认得吗?”
我一看,藏青色的毛料西服裤,这不是石队长的吗?他那次去县城送沙样回来就穿着这条裤子。
也不知是出于诚实,还是出于仇恨,我大声答道:“我认得,是石队长的。”
话音出,我立即有点儿后悔了,心想这会坏事的。
果然,大娘和大爹在房里商量了一通,布置了阴谋。婉嫂上街归来,一进家门,大娘便堵住门,抖着那条裤子骂道:
“烂婆娘,你干的好事儿,竟敢把野汉子的裤子拿回家。”
婉嫂看了看,脸不变色心不跳,平静地说:这是石队长的裤子,屁股上烂了窟窿,他拿来让我给补一补。
“好啊,我儿子还没死,你就跟野汉子混得火热,除了补裤子,还补什么?你说。”大娘跳了起来。
婉嫂说:“娘,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儿,老人要懂得自尊,甭胡说八道。”
“我,我胡说八道;你、你敢犟嘴;老娘今日跟你拚了。”说着,大娘一头扑过去,抓住婉嫂的头发就撕就打。
婉嫂抓住大娘的双手,将她往后一推。这下子大娘叫得更厉害了:“好啊,你敢打老娘,娃他爹,你就看着让她犯上。”
大爹应声而动,拿起一根棒子就冲了进去。大娘也抡起一根棒子,然后插上房门,哭嚎道:“翻天了,翻天了,我们今日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贞不孝的骚货!”
顿时,屋里棍棒声响起,也传出婉嫂的尖叫声。我爬在窗子一看,大爹和大娘挥着棒子乱砸乱打,婉嫂没有抵抗也无法抵抗,只是抱头钻在墙角悲声哭叫。
我的爸爸妈妈想冲进屋里去劝架,可房门从里边拴着。情急之下,我拿起凳子便砸了窗玻璃,然后猫腰钻进去,拉开房门,爸爸妈妈冲进去拉住了大爹大娘,婉嫂披头散发的跑了出去。
大爹和大娘嘴里仍骂个不停,我的爸爸妈妈在旁边好言相劝。大家还未喘过气儿来,忽听金沙滩上有人喊:
“婉嫂跳江了,快救人啊!”
我们吃了一惊,大娘和大爹也吓得脸色煞白。爸爸说:“快去看看。”然后大家一窝蜂地往江边跑。
此时,婉嫂已被摆船的老艄公捞了上来,放在沙滩上。我近前一看,婉嫂双目紧闭,嘴唇发青,人事不醒。我“哇”地一声扑在婉嫂身上痛哭起来,心里直悔:都是我不该说那么一句话啊!是我害了你啊!我是个小坏蛋,是个糊涂虫,真该挨揍。
大娘见婉嫂还活着,便又硬起来,说:“哼,寻短见来吓唬人,老娘不吃这一套。”
我站起来,怒目圆睁,逼向大娘,吼道:
你还是个人吗?你凭啥打婉嫂?你禽兽不如。婉嫂如果死了,你得偿命。
大娘吓了一跳,后退着喃喃地说:“霖儿、霖儿怎么疯、疯啦?”“我没疯,你才是个不正常、没心肝的疯子。”说罢,我跑走了。人们将婉嫂也抬回了家里。一份死亡通知书,原来是柏哥因病医治无效已于昨晚九时死去。婉嫂拿着死亡通知书,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儿身体左右晃动神情有些恍惚。
大娘哭得死去活来。
大爹赶紧去县城领取骨灰。
婉嫂变了样儿。再不是以前那个身体丰满结实,神情恬静温柔风姿绰约的美人。她憔悴得很厉害,两颊陷下深坑,额头皱纹交错,因人消瘦了原先的衣服竟显得空洞虚飘。
当初她从金沙滩上走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她的青春、希望全都被金沙滩吞噬了。
我爱金沙滩,也恨金沙滩。
此后,我考上师范学校,离开故土去远方求学。我给家里写信时常常问及婉嫂的情况爸爸也来信常常谈到婉嫂的近状。我从信件来往中得知,婉嫂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并且她还常精一个人站在金沙滩上发呆。
我想像得出,在一片金光缭绕的晚霞里,婉嫂挺身站在金沙滩上,眼睛望着远方,充满渴望,充满期待。夕阳用血红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映成尊雕像。
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盼望金船的到来,盼望幸福的到来,当然也盼望那个石队长。
可是,金船始终没有开来,它的起航真艰难啊!我心中总有一丝不祥之感。
有一天下课后,我照例往大门跑,果然在信插上找到一封爸爸写来的信。拆开一读,我差点儿晕倒。爸爸在信中告诉我,婉嫂的病日益严重,终在个星期离开了人世。根据她生前的吩咐,我拿着信跑到图书馆后边的密密的树林中去,躺在草地上着着实妻地哭了一场。
啊,我的婉嫂,我的金沙滩,我的血和泪,我的人生啊!
现在,金船终于开到了金沙滩上,它像个威武的战舰,开到这儿来发掘财富,造福人类。它将使金沙滩的面貌来个彻底的更新,它将使金沙滩人民的生活来个翻天复地的变化。它将用现代技术现代观念来探索金沙滩真正的价值。
绚丽的晚霞消失了,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了,四周的世界慢慢地黑暗了下来。突然,沙滩上发出一种“轰隆隆”强大的吼声,吓了我一大跳。举目一看,原来是金船又发动起来,它的通体还放射出刺眼的灯火,把金沙滩照得透亮。
站在黑暗中观看金船,有一种特殊的效果,特殊的感受。
也不知石队长是否回来了,是否就在金船上。我不想去打问,不想去追究,更无须落实。因为婉嫂已经离世,他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呢?
我走到金沙滩旁边的树林子里,找到了婉嫂的坟墓。我在坟墓前默立了几分钟,既是请求她的宽恕,也是让心头这一页沉重的历史翻过去。
婉嫂,你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金船的出现,但愿金船强大的光焰,能照亮你的亡灵。
噢,古老的金沙滩,苦难的金沙滩,复苏的金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