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昭一失忆了。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以前在硝烟和枪林弹雨里打滚的生活,忘记了那些黑暗的罪孽,也忘记了那个为了他而死去的女人。
这样也许是好的吧,一次让生命重新来过的机会,难道不是比什么都更珍贵么?叶欣牺牲了宝贵的生命,虽然换不回他的爱,但是却换回了另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
但就算是这样,柳寻苍和秦阳两个人还是不肯接收他。所以在圣诞节那天的晚上,凌寒带着龙昭一回到了他在石景山的那所小房子里。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背着龙昭一跨进房门的那一刹那,徐子白脸上那目瞪口呆的神情。
“子白,你还好吧?”他问道。一个星期没回家,突然浑身袭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凌寒把龙昭一在一张皮椅中放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身来,真想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徐子白依然愣在原地,目光一瞬间也没从龙昭一的身上移开过。凌寒注意到他满脸的惊愕,微微一笑,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子白……你、你……”他想要告诉他整个故事,但是却莫名其妙地挑起来另一个话题。“你的小女朋友怎么样了?”话一出口他便马上觉得后悔,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果不其然,徐子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然后冷冷一笑:“关你什么事,你还是先好好照顾你男朋友吧。”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房间去了。凌寒很想追过去解释,但是那股强烈的倦意让他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短短的七天之内,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到了一个朋友的死亡;他看到那么多妖娆的血,以及那冶艳带来的生离死别。他看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并且,他接收了这爱情燃烧后留下的遗产!
此时此刻,他肩上那包袱里似乎又重了一分,因为他的生活里又强行闯入了个失去记忆的龙昭一。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实在没有心情跟一个小鬼婆婆妈妈地费尽唇舌来换他开心。
“龙哥,你去那里睡吧。”凌寒指了指自己的卧室,“小了点,不过你就将就一下。”
龙昭一笑了笑。“为什么你总是龙哥龙哥地叫我,我听得都觉得肉麻。还是秦阳比较好相处,每次我听他叫我‘龙死人’就觉得很亲切。”
凌寒差点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喷出来。这个龙昭一,他还以为秦阳把他当哥们儿呢!也是,他怎么可能知道,因为秦阳是那么的讨厌他,所以才一口一个“龙死人”地唤他。
秦阳揉着疼痛的太阳穴。“我是不会叫你‘龙死人’的……”
“叫我昭一吧。”龙昭一说。
昭一,如此称呼一个黑社会老大,实在是别扭得很。不过凌寒还是很配合地道:“好好好,昭一,你快去睡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龙昭一讷讷地不动窝,凌寒这才想起他腿上枪伤还没痊愈,于是只得拦腰抱起他,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安置好,然后才回到客厅。
这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终于就剩下了凌寒一个人,他关了灯,倒在沙发上,顿时疲倦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他几乎是立刻便去与周公相会了。
“喂,醒醒”
凌寒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很粗暴地摇晃他。他睁开眼,朦胧中徐子白那张放大的脸庞一下子出现在面前。
他吓得“哇”得一声大叫,一掌挥过去,结结实实地扇在徐子白的面颊上。而后者则一脸无辜地捂着红肿地面颊,愣愣地望着他。
“子白,你干什么啊你!”凌寒惊魂未定。
“我睡不着。”
凌寒轻轻叹口气,伸手摩挲着他那还残留着手掌红印的面颊,柔声道:“好了,别闹别扭了,快去乖乖地睡吧。”
少年不识好歹地一把打开他手,怒道:“我就是睡不着!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那个魔鬼带回家里来?”
太阳穴又一次突兀地疼痛起来。凌寒揉着额角,揽过他肩膀道:“好吧,我讲给你听。”
于是他把这一个星期以来的经历从头至尾给徐子白讲了一遍,那孩子竟是听得有些发愣。
“那么,这个男人现在是失忆了?”徐子白问,“他完全不记得我了么?”
“是啊,所以你还是对他客气点,毕竟他也算是重新活过来了。”凌寒顿了顿,又道:“子白,我一个星期没回来,你好不好?我一直很想说声对不起的。”
徐子白垂下目光,喃喃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我真的很不懂事,不能帮你分忧,反而还要增加你的烦恼……我——”他倏然抬起头来,一对清亮澄澈的眸子正对上他的,“欧紫根本就不是我女朋友,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凌寒微微愕然。欧紫,欧紫是什么人?他细细思索了一番,突然想起那天徐子白带回家来的那个漂亮女孩子。凌寒不禁一笑,道:“子白,我没有反对你跟她交往啊。”
徐子白蹭地站起身,大声道:“你不反对,我可是很反对!”
凌寒讶然望他,弄不懂他为何好端端地突然火了。“子白,你到底怎么了?”
徐子白突然俯下身子,凌寒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唇便迅速地贴了上来。
这个吻是温柔的,稚拙的,狂热的,猝不及防的!凌寒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仿佛一切都坍塌在了脑海中,除了一片空洞的轰鸣声以外,没有任何的残存。
他猛地推开他,错愕不已。“子白,你疯了!”
徐子白一双倔强的眸子直白地凝视着他,那么坦率,那么固执。“我没疯。”他冷静地说道,“我不喜欢别的什么人,我喜欢的人是你。”
凌寒觉得自己现在的面色一定是青苍惨白的。这个世界都疯了,所有的事物都颠倒扭曲了,是的,一定是这样!他一直在躲避着的事情,子白竟然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冲口而出,这么理所当然地毁坏了那条不能够毁坏的底线!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希望他能够做个能被多数人接受的人,至少在感情上,用不着受到世人奚落鄙视或是同情的目光。他自己明白,就是因为这种崎岖的爱情,他害死了深爱的人,弄得众叛亲离,还要一路遭受所有人的非议和指指点点。他承受过这一切,所以绝对不能让子白重蹈覆辙。更何况,子白爱的不是别的男人,偏偏是自己,他哥哥生前的恋人。
“子白,你是一时糊涂。”凌寒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但是他一定要说服这个少年,“子白,你还年轻,分不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兄弟。况且我这个潦倒的老男人,貌不出众,语不惊人,哪一点值得你爱呢。”
徐子白不语,只是专注地望他,直望到他灵魂深处最悸动的那一个地方。凌寒转开目光,他不敢接受这个孩子的注视。因为,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干净,如同冰山上覆盖的白雪,纯洁得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他知道这孩子不会为那一番话所动,于是又道:“子白,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死去的哥哥。我说过我爱他,而且会一生一世地爱下去,终了一生。你懂么?”
“我不懂!”徐子白道,声音有点像个受了伤的小兽。“如果没有哥哥,你会怎样对我?是不是,甚至连正眼都不会看我?”
这一句话把凌寒问得愣住。若是没有子落,他会如何?他甚至不会遇到子白,他会和他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若是没有子落,他会依然是个意气风发的豪门公子,可能已经回到父亲身边,成为了叱咤风云混迹黑白两道的商界巨头。
只是因为当初跟那个人的相遇,他的整个人生都偏离了轨迹。
“我不知道,子白,我不知道。”凌寒轻声道,满心的凌乱使他的头更加胀痛起来。他揉着太阳穴,缓缓地抬起眼,声音微微带着虚弱,“子白,总之只有一句话,你与我之间,根本什么都不可能发生。而且我不会允许你喜欢男人,我要你好好地像个正常人一样活。”
“那么我也告诉你,”徐子白立即道,“如果喜欢男人就算是不正常的话,我一定会不正常一辈子!”
凌寒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蹿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来。这个孩子,为什么有时候会倔强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他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而对方那理直气壮的眼神,让他忍不住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随着那清脆的声响,凌寒不禁怔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打他。他又一次打了他。
记得上一次他打他,他从家里跑出去,落在了龙昭一手中,然后,然后——
凌寒甩甩头,不愿再想。徐子白捂着面颊,那受伤的目光,那颤抖的双肩,都令他抑不住地心痛。“子白!哦,子白!”他一把把那孩子揽进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他。“子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你原谅我,原谅我!”
少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由他抱着。半晌,凌寒似乎觉悟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地推开了他。“好了,你睡去吧。”他躲开那两道澄澈如山溪的目光,努力使语调显得冰冷。
徐子白轻轻执住他手,道:“我……我……我爱你。”
凌寒的心中又是轰得一声巨响。他不再看他,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狠狠地撞上门。他知道,少年一定伫立在原地发愣。倚着门,他努力地使大脑冷静下来。徐子落温然如春水的笑容在眼前浮现,他捂住头,无比痛苦地喃喃着:“子落,我该怎么做?子落,你告诉我……”
一声骤然响起的鼾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凌寒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龙昭一。他看着男子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床上,不禁失笑。这个风度翩翩优雅无比的黑道大哥,原来睡相是这么的让人看不得啊。
他在龙昭一身边躺下来,满心的思绪以及那如雷的鼾声,令他一直瞪眼望着无休止的黑暗,久久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