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和提着汉白玉嘴的旱烟袋,在看他东墙上的地图。他用旱烟袋指着地图说,现在兆河渠的水势非常旺,第一年全线放水,就灌溉土地近千顷,这是我没想到的。这条渠的关键部位我听取了苗麻钱的意见,这小子的智慧不可估量啊。
大儿子王也平和郭氏,二儿子王也天和孙氏,分别站在他的身后,女儿王也玉手里拿着王也天的手枪捣鼓着说,苗麻钱就是个人才嘛。
王也天对父亲说,如果没有爹苗麻钱他再日能也领料不起这么大的工程,那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劳。
王义和说,可兆河渠姓孟。不能说接生婆为人家接生了孩子孩子就姓接生婆了。
王也天说,你把你的老骨头贴上,把钱贴上,你真是糊涂。
王义和转过身来说,你们都坐下。我老了,我总想跟你们说说开渠的事儿,可你们对开渠没有一点兴趣。也平太老实,也天太浮躁,我的儿子还是少了一些,要是有个七八十来个,总会有一个是能继承我的事业的。
也平说,爹,您不要悲观。您还有孙子,他们可以继承您的事业。只是我觉得爹开渠一辈子太辛苦了,到头来,说充公就充公了,我们的渠和土地再多也斗不过朝廷和衙门。您因为渠吃的苦头还少吗?所以何必呢?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谁一天也不过吃一斤粮食,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王也天说,哥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有更高的志向。仓里有粮算不得什么,要手里有枪。
王义和说,你走了这几年我看长进不大。你在都统府当参议,是多体面的一个位置,这差使费了老柜多少银子你心里清楚。我希望你有个一官半职,改换我们王家的门庭。可你老毛病总是不改,又在拉兵结匪,你的这些手下虽然吃的是官饭,我看他们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样水裆尿裤的像一帮乌合之众。
王也天说,爹,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没有人没有枪还谈什么体面。乱世出英雄,英雄也只长着一颗脑袋两个肩膀,还得众人帮。众人是谁,就是兵。江山是枪打出来的,不是银子买来的。爹,儿子还得在后套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等我有十万兵马的时候,马福祥也得称我们爷。那个时候绥远就是咱家的。
王义和说,你不要太狂妄,别把世事看得太简单。我希望你还是老老实实为官,打天下你还没有这个气候。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了,你不是个将才。
王也天说,爹就是看不起我,既然爹觉得我改换不了王家的门庭,那为什么不让大哥承担这个重任呢?
郭氏接过话茬说,这有人当皇帝就得有人当草民,我和你大哥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能种好一亩三分地,侍候一家老小,是我们的本分。你也别老拿话激我们,我们人没出息一些,好在还能自食其力,也没吃谁喝谁的。
王也天说,呵,这王家啥时候轮着女人教训男人了,娘活着的时候对我们都没有高声呵斥过,把你们都惯坏了。你们没有吃谁喝谁我吃谁喝谁了。王也天站起来冲着下人喊道,去,把孟家主事的给我叫过来,我要和他们清一笔账。别看我一年四季不在家,我腾出一只手来也能给王家做重要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大,吓得下人把盘里的一壶酒砸在门槛上。王也玉手里捣鼓的手枪也突然走了火,枪子飞上了屋顶,直冒烟。孙氏尖叫一声一头栽进丈夫的怀里,王也天不耐烦地挪开了身子。
王义和愤怒地敲断了旱烟嘴子,他说,乱了套了,把手枪给我扔出去。也玉你闺女没有个闺女相,你今年就得给我嫁出去,让我把你惯得没样子了。
也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哭丧着脸说,我在家占谁的地方了,咱家养着几百个长短工,二嫂的丫环还两个呢,就多我一个了?好了,你们随便把我嫁出去好了,嫁给穷小子我也没意见。
孙氏听得出来也玉指的穷小子是谁。她碰碰王也玉的胳膊说,孟家现在可不姓孟了。穷像豆芽没有根,穷小子不一定一辈子穷。就拿孟家的长工苗麻钱来说,现在女主子也死了,男主子鬼迷心窍了,他正好是肉馅饼挂在脖子上,没有不吃的理儿。你要是嫁给这样的穷小子,有地也有渠,也是你的福气呀。
王也天嗅着鼻烟壶说,那红格格真的死了吗,可惜了的。
孙氏撇着嘴说,她不死咋办,孟生孟柜有两个精明强干的后生,她肚子里揣着不明不白的种,她不死咋有脸活着。
也玉跳到孙氏跟前说,你胡说,苗麻钱不是那样的人。
孙氏说,我没提苗麻钱三个字,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我知道他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不会对红格格不动心的。你说对吧?她的眼睛向着王也天挑动了一下。
王也天皱了眉头。
王义和说,什么穷小子不穷小子的,我们刚到河套的时候都是穷小子。这两个小子日能着呢,比我刚到河套的时候日能。我看这两个小子比我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不信你们走着瞧。
王也天说,他们挖上一条渠就叫有出息,那我出息就大了,我不挖渠就能得到渠,爹你不信吗?
王也天小声和孙氏叨咕了几句什么,麻钱和板凳就从门上进来了。
麻钱和板凳向师傅问安,问师傅有什么吩咐。王也天说,是我请你们过来的,你们坐。我想问问我们兆河渠的事儿。
麻钱和板凳听到王也天说“我们”兆河渠的事,心里都有一些纳闷儿。
麻钱说,孟家借王家的两万两银子最晚在明年秋后就能连本带利还清,还望二少东家多多担待。
王也天说,哎,麻钱兄弟见外了,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那两万两银子不过是我和孟家合作开兆河渠王家支出的费用,怎么还能说还不还呢?管家上来,把当时红格格画了押的渠据拿出来。
麻钱接过管家的渠据傻眼了,他交给板凳看,板凳也蒙了。麻钱和板凳在三年前亲眼看见红格格画押的那张字据,只是借王家两万两银子,五年之内还本付息。现在变成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归王家所有。
麻钱把这张渠据呈到王义和面前说,师傅,这张渠据是假的,当时红格格画押的时候我和板凳都在场。
板凳说,我读过私塾,认识字的。借据只是借两万两银子,五年以后还本付息。没有什么兆河渠二十里的事情。
王义和把这张渠据放在眼前远远近近地看了几遍。他打了个哈欠说,当时是我同意借给孟家银子的,后来的事我就没有过问。因为这笔银子是从二少东家名下支出的,他有权利对偿还的方式作出决定。要说两万两银子换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你们也没有吃多大的亏。一是银子是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交到你们手里的,已经用了三年;二是开渠定线我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跑了大半年。当然你们兄弟也不是小里小气的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多说话了。我累了,我先歇了。
王义和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渠据放在管家的手里。打了个哈欠,两只手分别放在麻钱板凳的肩上拍了拍,走了。
麻钱两步冲到师傅跟前,挡住他的去路。他压低声音喊道,师傅!
王义和那只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把一只手铁掌似的拍在麻钱肩膀上说,苗麻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后又闭上那只眼睛,迈着八字步,走了。
看到父亲走了,王也天也站起来说,什么真的假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你怎么能证明这是假的呢?我现在倒怀疑你们是假的。红格格是怎么死的?下一个死去的就是老额吉了吧?翻天了!我是五原县保安团长,我会认真调查这件事情,你们把你们脖子上的脑袋看好了。
这时家丁五花大绑地带上一个人来。王也天说,二位稍候,现在是一家人了,帮我处理一下家务事。
王也天对家丁说,他犯什么法了?
家丁说,他偷我们牛犋里仓库的麦子。
被捆的人一说话,麻钱和板凳听出他的口音是山西人。他说,老家捎来信说我爹娘得了痨病,眼看要咽气了。我想回去给二老送终,可空着手回去也不行,就想把我半年的工钱折成麦子借出来,可总管不同意。所以——
王也天说,所以你就去偷。这几年我们山西人长进不小。我们王家刚进后套的时候,我老子为了开渠一年磨破十双实纳帮子鞋(音hɑi)。你们一进后套就想伸出第三只手。可你这一手不太高明,你看看人家苗麻钱和杨板凳,你可得向人家学一学呀。
麻钱说,你给他松了绑,他回老家的盘缠和粮食我出了。
王也天说,呵,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鸟来。你孟柜的粮食比我王柜的多呀?你拿孟柜的粮食做什么人情呀?
王也平两口子站起来说,这也算不得偷,谁都会有过不去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个孝子。给他带二石麦子让他先回家,让他走吧。
王也天说,对于我王家五石麦子也不在话下,落在我王柜的麻雀一年也得吃个几斗粮食。可是我平生最讨厌偷偷摸摸,哪怕出去抢都是一条汉子。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如果我不惩处他就是在纵容这种行为。
孙氏说,既然大哥大嫂都替他说话,那就惩处得轻一点,喂蚊子吧。
王也平夫妇听了拂袖而去。
麻钱和板凳知道这是杀鸡给猴看,麻钱对那个被捆的人说,偷麦子是贼,抢麦子就是汉子,以后记住了,要明火执仗地做贼,大摇大摆地做贼,并且还要贼喊捉贼。
王也天折回来咬牙切齿地说,给他背上二石麦子,给我把这个孝子拉出去喂蚊子。
3
河套平原的夏夜是美丽的,满天的星辰,一地的麦浪。麦子在眨眼之间就熟了,风一动麦芒就随着炸裂。夜空下,干燥的噼噼啪啪的细碎的声音耳语着,从麦田的一头向另一头传递着。
夏收叫做抢收,时机像金子一样珍贵。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歇息了,盼着老天不要下雨,地里的粮食能早一点收回来,这是他们一年又一年的指望。
孟家的院子里为了驱除蚊蝇点着一堆麦糠,老额吉坐在院子里,把孩子放在她盘起来的双腿上,左右摇晃着,唱着催眠曲子,娃娃娃娃睡觉觉,老虎老虎戴帽帽。二十年前红格格躺在襁褓里的时候她就唱着这支催眠曲,现在她把这个孩子还叫成红格格。她用老成树皮的手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摸索着,她的眼里淌出混浊的眼泪。
从孟家回来的麻钱和板凳不敢把王家霸占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事告诉老额吉。兄弟俩蹲在地上磨镰刀。镰刀蘸着水在磨石上打磨了几十个来回,锋刃利得在空气中直打颤。
板凳用拳头砸着磨石说,我要和他们打官司。
麻钱没有接应他的话,他想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板凳没有听到麻钱说话心里有点打鼓,他说,哥。这是红格格失踪后他第一次叫哥,口气有些勉强。他说,哥,是不是兆河渠上游的二十里渠道在我的名下,你就不管啦?
麻钱换了个姿势还是没有说话。他心里想,红格格不在了,借据死无对证,这官司打不赢。可红格格到底是死是活呢?红格格的下落不明与王家有没有关系呢?
这时从村外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喊呻吟,断断续续地渗透在寂静的夜色里,凄凉而绝望。老额吉支着耳朵听着说,孟生的声音,那个枪崩的回来了,你们快把他给我找回来,她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她忘了怀里的孩子,睡熟的孩子顺势就从她怀里滚到了地上,大哭起来。草花正在伙房烙饼,听到动静,提着两只面手出来抱起了孩子。
板凳扶住了老额吉说,是王家抓住了一个偷麦子的人,正扒光了衣服捆起来在野地里喂蚊子。
老额吉听了颓然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说,作孽呀,有办法谁去偷呀。板凳,你把粮房梁上吊着的那包东西拿下来,你从草丛里钻过去靠近那个可怜的人,把这东西撒在他的身上,蚊子就不会叮他了,千万不要揉进眼睛里,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去救他吧。你别小瞧蚊子的嘴小,这个季节我们后套野地里的蚊子,个个嘴上挂着毒钩子,吃人呢。痒痒的滋味比刀子割还难受。
板凳取下房梁上的东西,一路小跑循着声音蹿向野外。他想救下这个人,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王家。路过王家的麦地,王家起了垛的麦子堆在麦地里,山一样的高。板凳想,这些地肥得流油,这地的主人心黑得长了猪毛。王义和这个假善人,笑面虎,有朝一日我要剜掉你心上的肉,我要让这地姓我杨板凳,我要这油流进我的油缸里。
按照老额吉的嘱咐,绕开王家的家丁,从一片玉米地钻进去。那个人在地上滚着,哦哦地叫着,声音像哭又像笑,声音渐小,几近气绝。扎成一堆的蚊子一窝蜂地追着他,一批吃饱了另一批又冲上去。板凳挪到那个人的身边,把手里那包类似白面的东西冲着那人的后面撒了出去,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他直想咳嗽。之后他捂着嘴滚到地垄沟里听候动静,他的嗓子痒得厉害,他随手抓了一把野豌豆荚塞进嘴里。果然那个人平静下来了。渐无声息了。
板凳走到家门口,听到老额吉和麻钱在说话,他立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老额吉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用黄表纸剪了孟生的肉身,心口上扎了三根头号针,压在水瓮下面了。老天爷赶快显灵,让这个枪崩的心疼难捺赶紧转回家来。我老了怕是养不大这个孩子了。他狼心狗肺的东西可以不认我们孟家,但不能不认这个孩子,这是他的血肉啊。
麻钱给老额吉搓着后背让她老人家顺顺气。他不知道怎么给老额吉说铁锤不是孟生的。这个孩子不是孟生的又会是谁的呢?如果老额吉知道铁锤不是孟生的,对她老人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老额吉抓紧麻钱的手说,娃,你答应老额吉,待秋天水租收齐了,你出去想尽办法给我把孟生找回来。你们兄弟俩不要担心,孟生回来了,我会重新给你们三个分配孟家的财产,你们兄弟俩对孟家的贡献不次于孟生,我女儿女婿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们的恩德。你们俩干了对孟家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要找一个文曲星把你们哥俩写进孟家的族谱里。我红格格活着的时候,一直把你们当成孟家的人,每到你们该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台下点着灯等着你们。我已经活到了狗嫌人不爱的年龄了,我能看得出来,我娃她有心事呢。
麻钱真的不想把孟生找回来,他对他充满了仇恨,他毁了一个女人毁了一家人。他就不应该把他从渠里捞上来,相比之下板凳做事还是能一杆子插到底。可他又不能拒绝老额吉的请求。于是他岔开话说,老额吉,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哥俩就是您的亲孙子,这孩子就是我们的亲儿子,我们会为您养老送终,会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您心宽着活着。
老额吉说,我活够了,我连我红格格长啥样子都想不起来了,我都活了几个朝代了。可怕的是我的嘴里又长出了新牙,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孟家人的阳寿都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我的命比石头还硬啊。
麻钱说,老额吉,您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兄弟俩托您的福才能有今天。我们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这就激励我们为了孟柜得不停地努力啊。
老额吉跟麻钱要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说,我今天脑子里可真亮堂啊,像有一盏胡油灯挂在我的脑门心上。你们哥俩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这孟柜是留不住你们的。所以得把孟生找回来,铁锤有了交代了,我好歹得走了,我不能再祸害你们了。
麻钱说,老额吉,无论我到哪里,您和铁锤要和我在一起。为了红格格,我不能离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