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33667300000030

第30章

这一夜苗麻钱的心里是不平静的。他搂着一双闺女睡在后炕,两个闺女开始见到爹有点陌生,倚在门框上你推我进我推你进,到了睡觉的时候才热络了,滚在爹的怀里兴奋得不睡觉,像水瓮里的两只瓢,爹压下这个浮起那个,灯就该添油了。酥夫人把两个闺女拉进自己的被窝,一人给一个奶头,好不容易安稳了。铁锤在老额吉的炕上睡了一觉想起了爹,光着屁股跑过来踢爹的门。

铁锤是个闷葫芦脾气,不说话光贪嘴,谁给他好吃的他就认谁。他看见唐富贵就流口水,恨不得叫他爹,因为唐富贵隔三差五地给他来送麻糖。缨子到苗柜后迅速掌握了他的特点,把义和隆能买到的好吃的往他嘴里糊,他就不要他的娘了,晚上睡在缨子的被窝里不走。他到香夫人家,来了就不想走,香夫人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把头埋进点心里说,唐富贵。酥夫人和麻钱商量过铁锤该上学了,可老额吉心疼她的命根子,说才比炕沿高一点就上学堂,小手心还得让先生打板子,明年吧。可老额吉一天三遍地摸着命根子裤裆里的命根子说,我们蒙古人的男人十二岁就要定亲的,我的铁锤也快了。说完她就开始哭,一把把的鼻涕抹在铁锤的膝头上。

现在铁锤在踢苗麻钱的门。

灯熄了,空气中胡油的烟味,食物的香气。麻钱深深吸了口气,他向炕头挪了一下身子。身下是一块鸳鸯戏水的油布,上面是一块洋毯,大盛魁的货色,崭新。只有麻钱在家的时候,酥夫人才会从红躺柜里把它拿出来,铺上,她跪在毯子上,用手细细地压平上面的折痕,她的乳房垂下来,随着身体的晃动晃悠着。这时麻钱的心里就有一些颤动。他怜惜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吃糖麻叶长大的,这东西在麻钱小的时候过年都见不着一次。她一匹丝绸一样躺在那里,一揉就会皱。这个女人跟了他心里可能有说不出的惆怅。可他对她没有一种强烈的东西,他对她从来不着急,他无法在她身上使劲,因为对方全身总是冰冷,僵硬,大气不敢出。他受不到一点鼓励,越来越气馁,最后像一只车胎,慢撒气。可是媳妇给他铺上了洋毯,她用细细的手指压平它,她怕上面的折痕让她的男人不舒服。她是他的媳妇。麻钱向酥夫人挪了一下身子,身子蹭着洋毯,有点痒。他摸到了酥夫人的肩头,他知道她又瘦了。

铁锤在踢门。麻钱听到酥夫人叹了口气。铁锤好像是一只猫,一闻到一种味道就会踢他们的门。

铁锤进来了,他站在当地。

苗麻钱说,铁锤,爹和娘告诉你多少次了,到爹娘的房子里来,用手推门,或者叫爹叫娘,我们给你开门,你为什么总要踢门呢?

这话麻钱和酥夫人确实说过无数次了,可铁锤就是没听见。铁锤长高了,黑魆魆地戳在地上,水瓮一样冰冷。

苗麻钱说,有什么事儿明天跟爹说,先回去睡觉。

可铁锤说,我要缨子跟我一个被窝睡。

酥夫人忍不住了说,缨子有她自己的家,她在咱们家是临时帮忙的。

可铁锤说,我就要她回来,跟我一起睡,我以后要娶她当媳妇。

苗麻钱说,缨子是你的姨姨,她会出嫁的,你不能娶她当媳妇。等你长大了,爹会给你说媳妇的。

铁锤开始撒野,把胡油灯扔进水瓮里,水溅到了炕上。

苗麻钱跳下炕,把铁锤提起来扔出门外,又提起来甩在墙上。他从来没动过铁锤一手指头,即使他从铁锤的身上看出了另一个人的骨头,另一个人血液里的污垢,他还是打心眼儿里疼他,疼他的母亲红格格,他气昏头了。

酥夫人在炕上摸黑找衣服,越是着急越是穿不上衣服。她站在门口,看到父子俩赤条条地相对站着,月光下两条白花花的身体。这是两个男人,血管里的血液正狼奔豕突,他们在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搏斗。

就在这时,酥夫人听见铁锤从地上爬起来说,我看见缨子到了你的正房,她说要当我的后娘。我要缨子,我要她跟我一个被窝睡。

麻钱上去堵铁锤的嘴,可铁锤挣扎着,提高了声音,含混不清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酥夫人在几秒钟后反应过来铁锤说的是什么,她腿一软就坐在了门槛上。

酥夫人摸着锅台挪到炕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怪不得姐姐突然接走缨子要给她说人家,只有她小酥傻呀。

第二天一早,酥夫人的眼睛有些红肿,她不敢看麻钱的脸,好像她自己做了贼。麻钱不知道酥夫人是否听到了铁锤说的话,他没向她作任何解释。吃了早饭就套了车,麻钱让酥夫人一起到杨柜。酥夫人不知道麻钱到姐姐家是对兆河渠用水的事对姐姐兴师问罪呢,还是要把缨子找回来。她本来想说她不去,可是她没有违背过麻钱,就这样她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坐在了二饼子车上。一到杨柜,看到板凳刚回来,从包头的大盛魁买回一只非常气派的紫檀木炕柜,顺子正往院子里放。

他们坐在正房里,麻钱板着脸刚要发问,香夫人张嘴说话了。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两个男人,说两个男人老是不着家,家里有事了两个女人又没主张,再说,再有主张的女人也主张不了天大的事,看看这不眼下就受损失了。香夫人扼腕痛惜的样子,好像受损失的是他们两家。她对两个男人一半指责一半嗔怪,好像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的。

她腰间的算盘丁当地响着。

苗麻钱打断香夫人的话说,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

苗麻钱这么说话是香夫人始料不及的,她突然噤了声。

空气一下子就僵了,香夫人不得不干笑几声说,事情过去是过去了,可银子是硬道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麻钱面前的木几上,说,这一千两银子补贴到你给老额吉的银项里,要亏亏我们自己,不能亏了老额吉。

香夫人早算出来了,此次苗家损失了一千两银子。这个女人真厉害呀,她倒贴上一千两银子报复苗麻钱,报复敢与她作对的人。

麻钱岔开话说,你把缨子叫来。

香夫人说,哦,缨子说磨坊上的账本在她手里,她要亲自交代给你。

说着缨子就进来了。她把账本放在苗麻钱手上说,每一笔账都记得很清楚,银子交到酥夫人手里了,有条子。

麻钱说,你跟我们回苗柜一趟,结算一下你的工钱。

下面该苗麻钱始料不及了。缨子说,不用了,一家人客气什么。麻钱本来打算把缨子叫回去,当着缨子的面告诉酥夫人,缨子是他的妹妹,他和缨子没有什么事。

苗麻钱和香夫人都没想到,缨子不愿意再回苗柜。

麻钱站起身,酥夫人也跟着站起身。麻钱走在前面,酥夫人走在后面。香夫人把那张银票往酥夫人手里塞。酥夫人看了一眼麻钱,又把银票塞给姐姐。

缨子目送他们离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她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在顺子身上打点主意。不是为了自己好,而是为了让香夫人不好。

5

缨子在杨东家还没有回到义和隆的时候,就发现香夫人和顺子在为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们买了上好的砖茶,准备了银子。顺子也没到牛犋上去,一天三遍地上房瞭望,看东家回来没有。

他们在正房里说话,声音不高,两只蜂一样,嗡嗡地,扇动着有些腥甜的空气。正房的后墙有一扇窗,天气热了还总是不开。中午趁他们到房里打盹儿,缨子就把窗支开了一条缝隙儿。果然午后他们说话,缨子在后墙根儿就听见了。

等这件事办成了,我就张罗着给你成亲了。你看我们缨子怎么样?

不,香夫人。达拉特王爷的地租给我们,就得就地办新牛犋,这一片土地广阔而肥沃,是我们后套最好的田地,牛犋的规模得是我们大牛犋的几倍。因为这上千顷地是我们从王家手里抢过来的,王家一定不甘心,我们要培养一批把式匠(家丁)日夜守护着,从用水、收场、出粮都要做到万无一失。这样我就得长期住在牛犋上,不然我不放心。

哎,顺子,新牛犋要办,媳妇也要娶。你和板凳亲如兄弟,你年龄也不小了,我这个当嫂子的要是不给你张罗亲事,义和隆的人会笑话我们的。男人成家才能立业,你有了家,有一个女人为你操心着,我也就放心了。

香夫人,我跟了你们好几年了,我把杨柜当成了我的家,我想混出个人样来,娶一个像香夫人这样的女人。

话说到这,香夫人垂下了眼帘。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叹了口气,眼里竟渗出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