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上过冰冷的嚼子,
不曾搭过汗湿的鞍子,
不曾吃过带泥的青草,
不曾饮过混浊的河水,
吃的是河套肥美的草,
饮的是清泉甘甜的水,
见圣主就欢跳的骏马,
见紫貂就追赶的骏马,
见沙滩就打滚的骏马,
见豹子就追上的骏马。
进入宝山元巷子,达拉特胡达(媒人)一行翻身下马。他们挟均成九数的高贵“德吉”(礼品)鱼贯走进乔家。为乔东家和乔夫人献上一盘圆饼“德吉”。乔东家拿出面对翁婿的威严,浅尝“德吉”。乔夫人伸出一只在几十年的胡麻芝麻里养得珠圆玉润的手,拈了一点圆饼“德吉”,她轻笑起来,眼角像鱼尾一样在水中荡开。接下来的是杨板凳夫妇,还有顺子。顺子是乔夫人特别关照要请的,因为顺子陪同杨东家的达拉特之行,才促成了今天的好事,顺子才是真正的月下佬呢,乔夫人这么说。苗麻钱在河口上没回来,酥夫人拒绝这个仪式,所以都没有露面。
酒席设在宝山元的中堂,宽敞的大堂里还摆放着乔家回赠王爷的礼品,四大柜,都是大盛魁的原装货色,还没有开封,显然是乔夫人派人提前到包头置办的。
粗通汉语的达拉特总管曾格林沁是个心地笃实的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他今天的身份是王爷派来说亲的胡达,他一定要能言善辩口才出众。可是一进中堂,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的腰部挂着一只银算盘。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人吗?和这个女人的眼光一对视,就像一根麦芒扫过,他的眼睛酸痛,仓促地闪开,心从胸口上奔了出来。
这是他在义和桥下看到的那个女人吗?自从见了那个女人,他的心就再没有安宁。
那个女人颔首点头,矜持的嘴角掠过笑容。他知道了她叫香夫人,是乔家的小姐,缨子的姐姐。她嫁在了义和隆南边的那个院子里,旁边有一口井。她在义和桥下买了一只红木算盘,走进了那个院子里。她会打算盘。
看到乔家的母女两个女人,能说会道的达拉特胡达竟一时语讷。宝山元不仅出香甜绝伦的干货,也出秀色可餐的美人呀。她们两个穿着一水儿的梅花旗袍,只是母亲是蓝色的,女儿是紫色的。雪白的线袜裹紧精致的脚踝,她们以一种姿势细瓷一样端坐着,素,淡,雅,像灌浆的春麦,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他不是第一次当胡达,提亲的程序轻车熟路,献哈达的时候,他靠近了这两个女人,他的双臂竟有些发抖。他不敢直视乔家的那个女人,他用余光瞟她,和她的眼神对接时,她的眼里没有在义和桥下的大盛魁见到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慌乱。她是那个买了算盘红着脸匆匆离去的海纳花一样的女人吗?
就这样他有些醉了,他是喝马奶酒长大的,今天他把老白干当马奶酒喝,他有些醉了。他想,怪不得王爷看上了乔家的小女,母亲和姐姐都这么漂亮,更何况妹妹。
他看到缨子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袄裤走进大堂,向每一个人问安。
在曾格林沁的眼里,衣着鲜艳的缨子一下子显得那么伧俗。她虽然半低着头,但是眼神迷离,心事散淡,这么说吧,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总之,在曾格林沁眼里,她们有着说不出来的区别,一个是奶油,一个只能是奶豆腐。
在大后套,子女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者是没有权利定夺终身的。可是当缨子看到顺子也被请到宝山元,她心里就明白,今天可能会有一场不同寻常的表演。果然在双方互换庚帖后,缨子被乔夫人唤来了。
乔夫人说,缨子,达拉特王爷德高望重,他派尊贵的胡达到我们乔家提亲,这是我们乔家的荣耀也是义和隆的荣耀。现在当着尊贵的胡达,你说你愿不愿意嫁到王爷府,与王爷白头偕老?
缨子用余光看了一眼顺子,顺子听了乔夫人的话猝然低下了头。
缨子说,小女缨子领受不起达拉特王爷的器重,尊贵的王爷和胡达是奔乔家来的,全凭父母做主了。
照理说,这样的回答已十分得体,缨子的意思不言自明。可平时不露锋芒的乔夫人却不依不饶。她说,和达拉特王爷攀亲确实是我们乔家的福分,可是你平时没出去过义和隆,一下子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又不能随便回来省亲,做父母的舍不得呀。
缨子明白,乔夫人是非得要她缨子亲口说出愿意嫁到王爷府。乔夫人嘴上含着微笑,眼睛在逼着她。
这时缨子给顺子使了个眼色。顺子仓促地端起酒杯,给两位胡达客人敬酒。趁着顺子的身体挡住胡达客人的视线,缨子说,香小姐说过要把我许给顺子,我没意见。夫人要把我嫁到王爷府,我也没意见。只要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缨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缨子说话的声音不高,仿佛自言自语。可顺子把所有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两位胡达正在端着酒碗用拇指和无名指蘸着酒水敬天敬地敬神灵,没听着缨子说的话。
乔夫人显然面有愠色了,杨板凳夫妇的屁股也从板凳上抬起来了。幸亏来福端了整只的羊背子上来,手里托着肥嫩的羊尾,放在客人嘴边,让客人吮吸。
曾格林沁胡达站起来,在他的思想里除了皇帝以外王爷是最大的了,王爷的恩赐没有不接受的道理。所以他站起来了。他代表至高无上的达拉特王爷,把九九八十一件高贵的“德吉”礼品送给准亲家。他手举哈达唱道:
送去的手帕,
犹如系紧的缆索。
献上的哈达,
好比牢固的钉箍。
这是一支蒙古族的定亲歌。
仪式进行到这里,亲事就算定了。大家举杯,觥筹交错。两位胡达要离开了,他们上了马,再一次表现出蒙古人的热情和豪放。曾格林沁唱道:
天鹅哟生下了三十三颗蛋,
可怜哟只孵出了三只小雏儿。
想把它放在石缝里吧,
怕那老鹰抓了它。
想把它放在野滩上吧,
又怕那马儿踏了它。
想把它放在草丛里吧,
又怕那羊儿踩了它。
想把它放在树林里吧,
又怕黄风刮了它——
这是一首母亲疼爱即将出嫁姑娘的歌。
曾格林沁的眼睛落在乔家的那个女人身上。她客气而矜持地目送客人,他又看不出她是不是义和桥下的那个海纳花女人了。
乔家的两个女人哭起来了,她们的眼泪流得很复杂。只有缨子冷笑着想,没有人疼爱的女人是没有眼泪的。
曾格林沁一行快马加鞭赶到达拉特王爷府,向王爷邀功领赏。他们带着像是自己要娶媳妇了似的喜气洋洋,把一只紫色木箧呈在王爷面前,说是乔小姐缨子送给王爷的礼物。王爷仰天长笑,笑得回肠荡气意味深长。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热爱一个女人比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钟情一个女人感觉更加深刻啊。王爷说,赐酒!下个月就择日行娶,我们蒙古人娶十七岁的姑娘进门是大吉大利的事啊。
可是曾格林沁打开紫色木箧,一时惊呆了——他亲眼看见乔小姐缨子把一只红木算盘放进木箧里交到了他的手上,眼下木箧里是一堆黄灿灿的马粪。
王爷跳起来,把一壶奶茶掼在了他的头上。曾格林沁的头发即刻被煺掉了一半。
这一天王府上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王爷的毡靴橐橐橐地在地毯上响着。他把一支马鞭甩在曾格林沁脚下说,你鼓动牧民抗税,想与王爷我作对,你鸡蛋能碰得过我石头吗?这王府里我是王爷你是奴才,你明白吗?你敢把算盘换成马粪侮辱我王爷,你死到临头了!
曾格林沁是一个倔强的汉子,他给王爷做了十几年的管家从来没有过差错,得到王爷府上下的尊敬。现在他举着自己的阴阳头只求速死来解脱耻辱。他说,王爷,我说完以后您就赐我死吧,我感谢王爷为了一个女人结束对我的凌辱。我亲眼看见乔小姐缨子把一只上好的红木算盘放进这只木箧里,我小心翼翼地把木箧放进驮柜里。出了义和隆上了义和隆桥,一个后生跟在我们后面唱歌。走出义和隆十里左右,这个后生赶上我们,说他的马上带了义和隆的旱地瓜,让我们解个渴。我们吃了瓜给了他银子继续赶路,中间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就这样,算盘就变成马粪了。
王爷说,那后生唱着什么歌?
曾格林沁说,他唱的是我们鄂尔多斯民歌,我听得懂。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再好的妹妹也是人家的人。
轿子起身唢呐响,
你把哥哥的心揪上。
好冷的天气好大的风,
好硬的主意好狠的心——
王爷沉静了片刻,对曾格林沁说,这事儿不要外传了。这马鞭算我赏给你。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我草原上最好的男人。你起来吧,给我准备下个月的婚礼吧。你要明白,是我派你去义和隆宝山元提亲的,本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偌大的达拉特草原养着数不清的牛马羊驼,怎么说也不多个把女人,你说呢?
曾格林沁单腿跪下说,我已经不胜任达拉特的主管,也不胜任王爷与小福晋的主婚。我冒死进谏王爷,如果继续放垦土地,失去的是整个达拉特的人心。
王爷又一次把茶壶掼到地上说,不放垦到哪里去收银子,你让我去喝西北风吗?